童老先生突然病倒，出人意料，又觉得没多意外。
毕竟他年纪真的很大了，又受了半辈子的磋磨。
只是遗憾，现在明明可以松泛些过日子了，他却似乎等不到这天。
卫生站的医生劝返：“……他这情况在这里住着，其实也就是挂些营养针，不如回去好好休息，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
童老先生是整个身体机能枯竭，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也是因为卫生站医疗水平有限，设备有限，在这里耗着，确实没用。
可是往市里甚至省里送吗？
那是根本没可能的，先说他的成分问题，在平庄大队大家可怜同情接济照顾他，这没事，就算外面人知道了举报，平庄大队身上虱子多了不痒，上头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可是要把他弄出四盘公社？
这难度就大了，就说这介绍信谁开？谁做担保？怎么开？
抛开那些都不说，童老先生就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子女子侄，也没个亲近的朋友，所以谁出钱送他上市里去省里，又要花多少钱？
平庄大队所有人都穷的叮当响，他们自己看病都舍不得花钱，又哪里有钱给他去省里看病。
而且按照医生的说法，他这身体是治不好了，哪怕就是送去京城，也只是给他多拖延一些时间，要么一两个月，要么一两年，而且每一天耗在医院里的钱，对老农民来说，都是一笔巨款。
童老先生自己是没钱的。
江晚、程尧和孙奶奶到卫生站的时候，童老先生正闹着要出院。
不给他办出院，他就不挂水，就这么僵持着。
雷高才比江晚他们早到一会儿，已经听医生分析过一遍童老先生的身体状况了。
他虽然是大队长，但一个平庄大队的大队长能有多少钱？也就比队里其他人家日子好过一点而已，这时候要他拿出一大笔钱来，别说没有，就是有，他家里人也不会同意把家里掏空，自己省吃俭用过苦日子给一个外人。
他只能拿出一点够童老先生在卫生站住几天的钱。
他还要劝，童老先生已经动怒了：“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们是我的谁啊，轮不着你们给我做主！”
江晚他们算是在平庄大队和童老先生走的近的人了，在来的路上也商量过，她和程尧出一部分钱来帮他治病，这钱也算是可怜老人家，同情他的境遇，等于无偿捐赠给他的。
但此刻，见到老爷子这样的坚持，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活到这个年纪，活到这个地步，也许他更加希望自己能这样故去，他对这个世间没有任何留恋和牵挂，所以苟延残喘对他来说，更是一种煎熬。
半晌，江晚出声：“这瓶营养液都开了，应该已经算钱了吧？童老先生您就算要马上出院，也得把这瓶挂完啊，不然多浪费。”
童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片刻，也觉得浪费不好，于是同意让护士重新扎针，但依然坚持：“我挂完这瓶就回去！”
既然要出院，这里就不需要很多人，雷高才带着昨晚来照顾的两个人回去了。
程尧因为要去公社核对工程项目上的事宜，也没久待，先走了。
就江晚和孙奶奶留在这里陪着，韩高也留下，等下他开拖拉机带他们回平庄大队。
人散了，童老先生总算觉得舒坦不少，却又不满地看向江晚，“你跑来这里干什么？你的图册都画完了？你等下拿来我看看有没有出错。”
语气很硬，听起来十分不客气，但却叫江晚莫名感到眼眶发红发热。
老先生着实是为了中医中药贡献了他的一辈子，现在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催江晚，何尝不是想抓紧时间，在他闭眼之前，把他的毕生所学，把可能已经断层的老祖宗传承下来的瑰宝，都尽可能的记录下来呢。
江晚压下酸涩之意：“好，我带来了，您不如现在就给我瞧瞧？”
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翻出几张画纸，实际上是从宝库里拿出来的。
童老先生略显意外，然后认真翻阅，半晌之后，他似乎有些发愣，突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我有个小师妹，当年也和你一样，走到哪里都揣个笔和纸，一路走走画画认真的很。”
江晚扬眉：“真难得，这能算是您在夸我吗？”
童老先生脾气不好，人不好相处，也就和江晚孙奶奶能说上几句话。
江晚的领悟能力和学习速记能力很强，但他从来没有一次正面夸奖过她，有时候林未央和孙奶奶在边上夸江晚几句，老爷子还老大不高兴，觉得她们这么废话，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此时，江晚也是觉得病房里气氛有些压抑，才故意说这话活跃一下的。
她以为会得来老爷子一声不屑地冷哼，然后让她年纪轻轻的，要谦虚不要骄矜自傲云云。
结果并没有。
老爷子郑重地点点头，十分认真地道：“嗯，你很不错，很优秀。”
他看着前方的眼神有些迷茫，好像在夸江晚，又好像在夸他的小师妹。
江晚没有打扰他，安静地把手里的一张画稿完成，画的是银耳，就是她之前在山上见到那副场景。
童老先生的思绪好像被从某个维度拉回来了，凝神看了会儿，开始给她仔细讲解银耳的一些特征特点，最后，他又道：
“……我小师妹当时就说，灵芝人参，不如银耳养人。”
病房里除了童老先生，还有三个人，江晚、孙奶奶和韩高。
江晚和孙奶奶很认同他的话，闻言点头：“确实，银耳在以前就是个滋补名品，是好东西。”
江晚：“老少皆宜，上回我上山遇到就采了一点，等您出院了，我给您炖着喝。”
童老先生摆摆手，意思她不要糟蹋好东西：“有这个时间，你不如趁我还说的动，多画几幅画。”
然后又开始跟她说银耳晒干的技术。
中医中药不分家，厉害的老医生都有一手炮制药材的好手法。
他现在说的，都是他的经验瑰宝。
江晚记录的很认真。
她这边刚刚记完银耳的所有注意事项，边上韩高忽然出声，问童老先生：“您的小师妹，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