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松龄阴司的纠察司主事说禅宗门人常有惊世骇俗之举,骊山广野亦曾谈及福崖四痴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古怪事迹,但齐敬之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领教了禅宗高僧的明心见性、特立独行。
似乎在真猷禅师看来,心中无话不可对人言,这与修闭口禅、行商贾事的真觉禅师堪称两个极端。
当下就听虎皮裙老僧继续言道:“你这幼弟极有佛性,颇合禅虎之道,只可惜他与你牵扯太深,贫僧自不好收徒,也只能以一篇非本寺传承的虎衣心咒相赠。”
“这篇心咒来历清楚,尤其并非什么修行经文,即便是不通修行的善男信女亦可持咒念诵,绝不会有什么后患,你只管放心便是。”
“除此之外,贫僧确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若是将来伱们兄弟有机会入伏魔井,便把虎衣心咒传授给胜心,嗯……你应当知道贫僧说的是谁。”
齐敬之心头微动,原来小松山虎精从前的法号叫做胜心么只可惜它终究败给了自己的虎心,沦为了食人的妖魔。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禅师怕是找错了人,那伏魔井乃是镇魔院重地,我身为钩陈院的校尉,如何有机会进去”
不成想真猷禅师却是摆手笑道:“贫僧并无诅咒你们兄弟之意,至于有没有机会入伏魔井,日后自见分晓。”
见他竟是一反常态地卖起了关子,齐敬之愈发觉得此事不大寻常。
少年立刻摇头:“那胜心的残灵乃是伏罪被囚,又不是如禅师一般闭关静修!”
“即便齐某今后当真有机会进伏魔井一游,也绝不做这种暗通内外、私相授受的事情,一来犯忌讳,二来不愿意!”
“当初那胜心的残灵若不是被福崖寺寄灵碑护住,早就被齐某料理了,哪里还有入伏魔井的机会”
闻听此言,真猷禅师登时叹息一声:“那就是没得谈喽”
齐敬之缓缓后退,同时肃容正色,再次绝然摇头:“胜心身死之后竟不回寺,反而前往阴司自首,甘愿入伏魔井赎罪,这也就罢了,毕竟此乃阴司律条所定,谁也不能说不许。”
“可如今禅师如此作为,非但逾越法度,更加所谋深远、后果难料,齐敬之绝不敢从!”
虎皮裙老僧目露凶光,嘿然一笑:“这可由不得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语声已是轰然如虎吼,朝着少年遥遥探出一爪,带起一阵腥风。
齐敬之险些被吹得避过气去,眼皮下意识闭合又强行睁开。
眸光所及处,只见老僧的手掌猛地胀大了数倍,生出了尖利的指甲、浓密的绒毛,活脱脱一只簸箕大的虎爪!
少年上身后仰、脚跟蹬地,如一只大鸟般飞快后掠。
他本欲拔出背后长刀,肩头的小和尚已经发出一声稚嫩却凶狠的吼叫,化成一柄牛耳尖刀,陡然电射而出。
这柄短刀早已今非昔比,此刻含怒发威,登时五色焕然、六尘弥散,衍生烦恼、染污情识。
然而面对那只已经变得接天连地的虎爪,牛耳尖刀实在太过渺小,恍若蚍蜉撼树。
“虎禅!”
齐敬之瞳孔一缩,身形猛地停顿,旋即不退反进。
他五指弹动、拨弄虚空,身后铁翅掀起狂风,整个人追风赶月,瞬息之间就捉住了牛耳尖刀的刀柄。
几乎同时,少年双眸之中五色迷离、欲念大炽,旋即有赤色火光汹涌而起、夺眶而出。
牛耳尖刀的刀身上同时泛起赤光,烧破六欲迷津、照见清净彼岸。
扑击而来的巨大虎爪倏然一变,依旧是那只平平无奇的老迈手掌。
“好!”
虎皮裙老僧似笑如吼,探出的一爪不闪不避,直挺挺迎向刀锋。
说时迟那时快,小小一柄短刀好似刺在坚硬的山壁之上,刀身猛地弯折之后复又迅猛回弹,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铮然颤鸣。
齐敬之虎口崩裂,更吐出一口炙热鲜血,身躯不由自主地倒跌出去。
少年背后两只铁翅奋力扑腾,在他脚下犁出乱七八糟的深深沟壑,所遇石块无不被击得粉碎。
华贵艳丽、价值连城的吉光裘好似与这对铁翅融为一体,将少年包裹成一只翎羽辉煌的赤纹白鹤。
下一刻,这只赤纹白鹤冲天而起,恍若云中仙客。
虎皮裙老僧仰头而望,脸上笑容更盛:“善哉!不愧是仙羽正宗!”
说话间,他已是再次隔空探出一爪,五指虚握、掌腹中空。
“铛!”
这老僧的爪间竟发出了一声洪亮鸣响,又分明带着虎啸之音,登时响彻这方深谷空山。
紧接着层层叠叠的回声宛若狂风怒涛,不停冲刷往来,端的是震耳欲聋,令众人心旌神摇。
与此同时,西方山壁上的那个石洞中轰鸣之音大作,无穷无尽的黄黑虎煞之气汹涌而出,化作群虎之形,当空张牙舞爪、腾跃嘶吼,继而齐齐朝着少年扑击而去。
漫天虎影、纷乱如麻,孤零零一只赤纹白鹤被重重围困,恍若浑浊浪涛中的一叶小舟,倾覆只在顷刻间。
齐敬之居高临下,将颤鸣不已的牛耳尖刀收好,用手背抹去唇边残留的猩红鲜血,旋即手掌一翻,已是将虎煞碧玉磬托在掌中。
“铛!”
同样是一声传荡幽谷空山的鸣响,同样带着虎啸之音,只是比之虎皮裙老僧空爪发出的那声要清脆悦耳许多,有若琼瑶相击。
同样色作黄黑的虎煞烟云从碧玉磬中飞快涌出,两只碧色童子模样的虎耗鬼尸站在云头,十几只蚊蝇一般大小的肉翅飞虎好似配饰,挂在两个童子的青衣之上。
见到周围的凶恶虎影,其实只是尸体的两个童子竟面露贪婪之色,朝着四方这些煞虎们一指。
肉翅飞虎们立刻飞腾而起,迎风化作燕雀大小,有类蝙蝠的肉翅舒展开来,双眼中冒出碧绿磷火。
它们丝毫不顾及彼此体型上的差距,各自盯上一头煞虎,凶猛地扑击上去,抱住虎头就开始大口啃噬。
不过瞬息之间,足足有十几条煞虎的额头破开了大洞,虎煞之气疯狂外涌,又被肉翅飞虎们钻入颅骨之内一通翻江倒海,很快就整个儿炸裂开来,重又化为漫天虎煞之气。
这下子,满谷慵懒散漫的禅虎们都变得躁动起来,纷纷跃上山石、望天而吼。
“嗯有趣有趣!”
虎皮裙老僧拍掌欢笑,忽又将老眼一瞪,口中暴喝一声:“马腹神何在”
漫天黄黑之气为之一顿,残余的煞虎亦是止住身形。
下一刻,所有未被肉翅飞虎们吞噬的虎煞之气迅猛坍缩,飞快凝聚成了一头庞大异兽,其身形似虎,头上长着一张白惨惨的人面,神情凶残而乖戾,张口一声大叫,好似婴儿啼哭。
齐敬之被这一声啼哭魔音贯耳,只觉其中的悲哀凄苦难以言表,顿时生出对眼前这头异兽的爱怜疼惜之念,眼眶中更是迅速积蓄起泪水。
他情知这头异兽的叫声有古怪,连忙运起闭窍之法,同时唤起心烛丁火,焚烧心头异响和怜悯之念。
虎身人面的马腹神如有所感,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听上去好似一个被父母抛弃于深山的可怜婴孩,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脸色稍显苍白的齐虎禅再次浮现在大兄肩头,周身五色焕然,旋即转作赤色慧光,朝着对方怒怒而吼、狠狠呲牙。
与此同时,并无灵智的两头虎耗鬼尸和十几只肉翅飞虎如同见到了世间最上等的美味,齐齐扑了上去,围住马腹神就是一顿凶猛撕咬。
奈何从石洞中涌出的这些煞气在凝聚神形之后,竟变得坚韧无比,任凭童子和飞虎如何咬牙切齿,却是连块油皮都没破。
好在那马腹神除了啼哭,便再无旁的举动,从场面上看倒好似僵持住了。
虎皮裙老僧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这小沙弥且听好了,虎衣心咒在心不在音,在意不在文!”
“嗦!嘿让嘛哈!尼让绰答让!让越匝!达当阔拉!让恰松西!”
宏阔的咒言响彻幽谷,这篇在老僧口中威能不可思议的虎衣心咒竟然意外的简短,只是发音着实古怪,每个字连起来毫无意义,明显不是姜齐之地的言语,多半便是所谓的梵音佛唱。
“不听不听!”
小和尚气恼地用两只小手堵住了耳朵,奈何丝毫不起效用,反而身上的慧光开始随着老僧的第二次念诵而有规律地波动起来,渐趋光明盛大。
“嗦!嘿让嘛哈……”
待到老僧念诵到第三遍,小和尚身上的慧光已经将原本的虎皮僧衣、大红袈裟尽数消融,化成一件由白、红、黑三色布料拼接而成的百衲衣。
三色布料之中,黑色最多,红色次之,白色最少。
真猷禅师停下念诵,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甚至带着点惊喜:“果然是佛性深厚,竟然一次就集齐了虎衣明王三种法相的根基。”
“小沙弥且记清楚了,白虎衣明王以慈祥的显现来度化、加持和满足众生。”
“红虎衣明王以宽容的显现,运用本初智慧的火光,普照三千世界、一切众生,以智慧之光明将众生妄念转变成善念,将善念转变成智慧和菩提心,将一切众生迎接到净土。”
“至于黑虎衣明王,则是以威猛的显现,以自性本有的威力,将妖魔鬼怪、恶行霸道、灭佛伤害众生的恶念铲除,将之转变成佛的威力和智慧,将一切众生迎接到佛国。”
小和尚放下双手,恶狠狠地朝下方的老僧呲了呲牙:“那我就铲除你这坏老头的恶念,让你再也害不了大兄!”
此言一出,小和尚身上的百衲衣立生变化,原本白、红二色的补丁有一多半都转成了纯黑,看上去就好似一件略有点缀的黑色僧衣。
小和尚却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转而对着马腹神,恶狠狠地叫道:“别嚎了,再嚎就宰了你!”
宛若婴儿哭啼的叫声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马腹神的脖颈和脊背上分别骑坐着一个碧色童子,柔软的肚腹、四条虎腿、一条长尾上挂着十几只肉翅飞虎,虽然毫发无伤,但看上去很有些狼狈。
它怔怔地看了看小和尚,又低头看向下方的虎皮裙老僧,那张人面上露出委屈和惊惶之意。
老僧呵呵一笑,朝马腹神挥了挥手,这头威能无穷却未曾真正施展的异兽掉头冲入山壁石洞之内,再也没有了声息。
真猷禅师这才看向齐敬之,嘿然笑道:“木已成舟,为之奈何”
眼见这老僧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同时也深知对方其实已经手下留情,齐敬之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再次敲响了虎煞碧玉磬。
两只虎耗鬼尸与十几只肉翅飞虎便如飞鸟投林,裹挟着虎煞烟云飞回了玉磬之中。
经过先前短暂而激烈的一番厮杀吞噬,虎煞烟云已然膨胀了数匝,原本只是形如燕雀的肉翅飞虎也变得大如野鸡,明显得了不小的好处。
齐敬之驾驭双翅,缓缓落回地面,再一次站到了虎皮裙老僧面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尊说得对,真是不能听旁人胡咧咧!”
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开口,真猷禅师已经先一步出言:“胜心有取死之道,福崖寺绝不包庇如此凶徒,但他终究曾是寺中僧人,亦有师长同门,本寺也绝不可能不闻不问。”
“故而贫僧今日对你出手三次,这段因果就此了结!今后若是再有本寺僧侣借此生事,不用齐校尉动手,贫僧先就料理了他们!”
听见这话,齐敬之心中的懊悔愤懑之意便也淡了几分。
说句实在话,这样的结果比他事先预想的情形已经好上太多。
甭管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是怎样的,眼前这位真猷禅师明显已经手下留情。
究其原因,大齐国主的看重、玄都观主的威慑自然占了大头,齐敬之自己的过硬修为、玄妙器物也是功不可没。
只不过么……了结是不可能了结的。
仙羽山师徒又岂是任凭揉捏之人他日自然要将这个场子找回来,倒也不必喊打喊杀,只需让眼前这老僧也吐上一口血便可。
念及于此,少年掂了掂手里的虎煞碧玉磬,觉得分量应是重了些:“这一趟……似乎也不算亏”
“唯一可虑者,便是那篇虎衣心咒了,也不知是祸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