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
略显突兀的整点报时在空旷的办公室不合时宜的响起。
余正繁瞥了眼手机“十二月二十一日,农历十一月二十八,二十三点整。”
他随手关掉了手机提示,使劲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和僵硬的脸,随即向后瘫倒。
太累了,已经连续加班二十几天了。
“啪。”
余正繁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缓缓升起,他的思绪也随着烟雾翻腾飘散。
最近两年大环境不好,公司都在开源节流。但现今社会蛋糕就那么大,每一份都有人在享用,想开源就要从别人的嘴里抢饭吃。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你敢伸手,那就只能和你拼命。
谁赢谁输不一定,但两败俱伤却是肯定的。
但这个社会就像原始森林,人人皆为猛兽。
只要你伤口渗血,就会引来无数的猛兽群起围猎,迅速将你撕成碎片,然后扒皮拆骨分而食之。
不想成为猎物,那就只能避免受伤。而节流就成了公司的唯一选择,至少饿瘦的骆驼比马大,普通猛兽也不敢动心思。
余正繁是某食品企业营销总监,企业经营最好的时候,手下销售人员也有小二百人。在经济欠发达的西南地区,也算排得上号的标杆企业。
他大学毕业就进入这家企业,从企业年销售不倒三千万,到最辉煌时期年销售八个亿。整整十二年的青春都耗在了这家企业,当然他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除了固定的年薪、销售额的提成,还有少许的干股分红。
正当他志得意满,拍着胸脯向老板保证三年内冲上十亿门槛,谁知突如其来的国际形势逆转,国内大环境急剧变差。
而他所在的营销系统就是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块拼图,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老板做为商人的精明彻底体现了出来。
老板迅速架空余正繁的职位,直接干预营销系统的运作。
变相降薪、裁员、收缩战线一套组合拳下来,公司账面数字好了起来。
余正繁知道,老板在等他提辞职,或者说在逼他提辞职。
他曾是企业的收入标杆,是老板为企业员工塑造的一块可望而不可即的大饼。但现在,他这个标杆,却成了老板降薪路上的绊脚石。
这二十天,老板不断的给他任务、不断的裁撤他的亲信手下、不断的否决、重来、再否决、再重来……
余正繁咬牙扛到现在,真的是为了这份收入吗?
是的,就是为了这份收入、为了这个平台、为了这个位置!
他始终记得他师傅说过的话:
“万里行商只为财。商人是这个社会上最纯粹的一帮人,他们的眼里只有钱。”
“在这个平台、在这个位置,你是李总。”
“离开这个位置和平台,你就是小李。”
那晚,余正繁陪师傅喝了很多酒,师傅离开后的遭遇他还历历在目。
他十分清楚,师傅是有大本事的人,更知道这个企业能发展到今天,是师傅一手一脚打拼下来的基础。
偶尔见面时,师傅还时常念叨着《寒窑赋》里的一段话。
“蛟龙未遇,潜身於鱼虾之间;君子失时,拱手於小人之下。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
至此,师傅在不同的企业间兜兜转转,却再也没有达到当年的高度。
余正繁猛的吸了口烟,却发现香烟早已燃尽,熄灭。
苦笑着将烟头摁进就快溢出的烟灰缸,该回家了。
明天冬至,公司放假一天。
也许可以好好考虑下未来的出路,今天就不要再想了,回家还得开车一小时左右。
迅速的收拾妥当,余正繁抓起车钥匙起身离开。
他瞥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凌晨十一点三十四分。
凌晨的都市空旷而静谧,高耸的建筑如同一座座伫立的山峰,蜿蜒的大道如同穿行在群山间的河流,行驶的车辆就像潜在水中的游鱼。
马上要进入城市里最长的下穿隧道了,隧道内灯光熠熠,橘黄的灯光总会形成长长的光焰,宛如香案上明灭跳动的烛光。
而隧道入口就像猛兽张大的巨口,好似要将一切都吞没。
刚入隧道,余正繁就觉视线一暗,失去了意识。
“嘀嘀!”手机的整点报时响起。
“十二月二十二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九,冬至,零点整。”
余正繁感觉自己正在快速的向着前方穿梭着,虽然他还不能视、不能听、不能嗅、不能尝、不能触……
但他能清晰感受到,他被谁温柔拥在怀里。
那怀抱让他感受到了慈爱、博大、无私;那怀抱让他想到了无数的词汇阿母、妈妈、娘亲。
这是在妈妈的怀里吗?好温暖、好舒心、好想睡觉……意识再次沉寂。
冷、刺骨的寒冷,他本能向着那微弱的温暖处蜷缩。
臭、刺鼻的恶臭,仿佛沼泽中无数物种的遗骸腐败挥发。
咸、齁舌的苦咸,那是带着铁锈味的鲜血,正一股股的灌入口中。
嘈杂、嘶哑、琐碎、尖利、单调、重复……各种让人难以承受的噪音响彻天地。
余正繁在剧烈的头痛中猛的睁开眼。
他眼前的天地挂满了一团团幽绿的火焰,这些火焰不断的相互靠近想要凝聚在一起,但总被或黑或黄或蓝的光芒分开、包裹、熄灭,然后又在其他地方出现,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极远处,一枚巨大的火球正绽放着澄澈的光芒,火球上伫立着一颗枯萎的巨树,巨树的枝条死寂的向地面低垂,只是偶尔会无意识的抽动,宛如触手。
这些宛如触手的枝条,时不时会从枝条顶端排出一滴滴浑浊、晦暗的脓液。这些脓液仿佛也有生命,一旦脱离枝条,就会逃命般的投入这片天地,在这片天地中砸出一轮轮的涟漪。
巨树的树冠有着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失去了眼球的眼窝。
是的,就是眼窝。
余正繁能确定以及肯定,他的意识中正不断的补完这颗巨树的完整容貌,他的意识还告诉他,只要巨树的完整容貌出现,他就会自我吞噬。
一阵难言的恶心传来,余正繁急忙移开视线。
火球不远处,有着一颗纯白的冰球。
冰球上有着一小片,灰色的、蠕动的,宛如淤泥般的海洋。
淤泥中还不断的浮现着一颗颗宛如头颅的黑色小球,那些小球正不断的发出声音。
声音里仿佛有哭泣、有咒骂、有忏悔、有赞美……
无数的声音,尖利且琐碎的交杂在一起,这就是惊醒余正繁的噪音根源。
抽搐的疼痛再次袭来,余正繁抱住脑袋痛苦嚎叫。
正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拂过,他的疼痛瞬间消失。
那股熟悉的温柔和慈爱,正是之前拥抱着他不断穿行的女性。
“母亲!”余正繁情不自禁的喊出了声音。
眼前的女性浑身被幽绿的火焰灼烧着,精致的容颜上全是细碎的裂痕。
“好好活着!”女性并未张口,但她慈爱的声音直直的涌入余正繁的心头。
一片、两片……宛如瓷器开片般细密又连绵,接着那女性轰然崩碎。
“不……”余正繁猛然坐起,旋即又抱着脑袋痛苦呻吟。
彻骨的痉挛从全身各处袭来,仿佛一台放置多年的机器突然重启,剧烈的颤抖着、呻吟着。
心脏猛烈的收缩、放松、再收缩、再放松……为这具躯体注入新的活力。
不知过去多久,疼痛的感觉才消退。
余正繁艰难抬头环视四周,陌生而又古老的房子,仿佛是古镇中的老民居。四周布置好似灵堂,而他身下是一口漆黑的棺材。
正在余正繁茫然无措之际,一个小女孩抱着一捆纸钱从门外走来。
女孩约莫七八岁,脑袋两侧各扎着一个球髻,穿着不知什么朝代的古装。圆润娇俏的小脸正一脸惊恐的望着他。
余正繁与小女孩对视了几秒,尴尬的说:“小姑……”
“爹呀……”小女孩一声惊叫,抱着纸钱转身就撒腿狂奔,一边跑还一边叫爹。
余正繁更加尴尬的揉了揉鼻子,连忙从棺材内爬出。
“我……恐怕是,穿越了。哪个朝代?”
“我这是穿越到死人身上了?”
“这应该算诈尸吧?”
“难怪吓坏了那小姑娘!”
“接下来该咋办?“
”难道装失忆?”
“按起点孤儿院的套路,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那我的金手指……”
正当余正繁胡思乱想之际,小姑娘咋咋呼呼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她的声音中听不出多少恐惧,反倒是兴奋的感觉要多一些,就像突然看到了什么稀奇事一般。
小姑娘正卖力的拉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进入门内,指着余正繁说:“爹啊,你看,你看,活了呀。”
男人左手食指在眉心轻点一下,皱眉认真的看着余正繁,看了片刻紧皱的眉头放松下来,接着脸色又变得十分古怪。
“无……无生?”男人试探性的问着。
余正繁没有回答,出于职业养成的察言观色习惯,让他本能的分析着男人的情况。
“年龄应该在五十岁上下;”
“眼睛很亮很有神,亮得就像在发光一样,深邃得像能看透人心。传说中的神光熠熠也不外如此了。”
“面容枯槁,但没有皱纹,脸上皮肤很白,不正常的苍白;”
“手指骨节粗大,是常年做重活的手,但同样很苍白;”
“衣服很旧,但不破,很干净。与小女孩干净整洁漂亮的衣服有明显的差距。这个男人对小女孩应该非常宝贝。”
“很古怪,常年干活的人,皮肤怎么会如此苍白?也不是那种因病造成的苍白,白得更像纸一样。”
分析完以上的信息,余正繁斟酌片刻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那你能想起什么?”男人面色更加古怪起来。
“什么也想不起来。”余正繁摇摇头,面容真诚。
男人看着余正繁,沉默片刻后说:
“你叫闫无生,是我张氏纸扎铺的学徒。既然逃过死局,以后就好好生活。”
“你就叫我张师傅吧,今天不用干活,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晚上也不要离开房间。”
张师傅也不给余正繁说话的机会,拉着小姑娘离开房间,并顺手将房门带上。
余正繁快赶两步,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倾听。
“爹啊,不是无生哥……”
隐约听到小女孩的半句话,余正繁脸色一变。
“糟糕,果然被怀疑了,起点孤儿院的套路太不靠谱了。”
“是啊!一具尸体突然成了大活人,怎么可能不被怀疑?”
“什么叫逃过死局?什么死局?”
“为什么要在这里休息?这里可是灵堂!”
“晚上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不能离开房间?”
怎么办?怎么办?
余正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刚才的分析可以清楚的认识到,形式对他非常不利。原身的死有大问题,而且很有可能与张师傅一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是,他连身在哪个朝代都不知道。中国历史上所有朝代对人员流动都有严格的管控。没有身份信息,没有官府开具的路引,他前脚逃走,后脚就能被发海捕文书。
是否可以告官呢?你个死而复生之人,前脚进衙门,后脚就被当成妖孽给砍了。
如果原身的死真与张师傅有关,甚至张师傅本人就是直接参与者呢?
还是要想办法离开,留在房间里,等于瓮中捉鳖,死路一条。
该怎么逃?
明目张胆的逃,等于送死。
青天白日的逃,还是送死。
只有挨到天黑,等父女两休息后再想办法逃跑。
余正繁透过门缝往外看去,他从门缝中关注着整个院落的格局。
这是典型的四水归堂格局,也不知……
天已黑尽,张师傅父女并没有给他送晚饭,他是真饿了。
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但余正繁确实忍无可忍了。
他轻轻推开房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缓缓的探出头去观察。
没人!
太好了,余正繁刚跨过门槛,就浑身一僵。
冰冷从他头顶蔓延而下,眼前忽地一黑,痛快的晕死过去。
“你小子,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