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一早,那个胡医生再次来给萧梦鸿换药。换完药离开后,顾长钧就进到了房间里。
萧梦鸿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后来麻醉药性退去,受伤的手心一直在抽痛。现在脸色很差,脸庞也有点浮肿,看起来就像是生过一场重病。
他看起来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眼睛里微微泛出了些红血丝,说话声音有些嘶哑。
他给了萧梦鸿一份已经签了自己姓名并摁上他手印的离婚协议书。协议书上关于男方愿意支付给女方的离婚赡养费数目一栏是空着的,叫她自己填。
萧梦鸿坐到他房间的那张书桌前,拿了一支插在笔筒里的笔,划去了赡养费一栏,接着在他的名下签了萧德音三个字,最后取了桌上现成有的一盒印泥,端端正正地摁上了自己的拇指手印。
顾长钧望着她,道:“你回去后自己再找两个愿意作证之证明人如法签上姓名,则你我婚姻关系就此终结。这份你自己留存就是,我不需要。愿意公开登报公布与否也取决于你的意愿,我无任何意见。”
顾长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根据现行民法,两愿离婚的情况下,必须以书面,且有二人以上署名证明才有法律效力。(作者注:民国民法真实规定如此)
之前为了离婚,萧梦鸿自然也打听过现行的离婚法律,所以知道这一点,便低声道:“谢谢你。我知道的。”
顾长钧顿了下,瞥一眼那栏被她划去的空栏,又道:“恕我最后直言一句,你自命清高不取一分,以后恐怕会要吃苦。我虽禽兽,也算和你夫妻一场,你不必在我这里固守你的清高,没这个必要。”
萧梦鸿望着他道:“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我有错在先,确实没有资格向你索要赡养费。”
“你若不屑,我也不勉强。”顾长钧扭了扭唇,“你继续在这里留几天养伤,或是立即回北平都可。回的话,我让周忠来接你。”
“我今天就回吧。”
萧梦鸿小心地收起离婚协议书,轻声道。
顾长钧冷冷地看她一眼,转过身,走了。
……
这时去往北平的卧铺包厢很是紧张。但周忠还是搞到了一个可睡觉的包厢。
萧梦鸿在火车包厢里渡过将近一天一夜,抵达北平火车站时,是第二天晚上的九点了。到家时,顾彦宗顾太太以及顾簪缨等人都已经各自回房。萧梦鸿也不想这么晚了还将顾家人吵起来说自己和顾长钧已经签了离婚书的事,请迎她的王妈和几个仆人也都去休息了,自己便回了卧室,将离婚书收藏在抽屉里,举着那种受伤裹了纱布的手胡乱冲了个澡,换了件睡衣就爬上床睡觉了。
仿佛经历过一场鏖战终于回归一样,疲倦像潮水一样地朝她袭来。
身下这张大床侧旁的位置是空的。但萧梦鸿依然保持着如同顾长钧在家时的那种习惯,并没躺到中间去,而是侧卧在她床畔一侧,将人蜷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很累了,但睡意却迟迟不来。脑海里总是无法自控地不停闪现着前两天和顾长钧见面时发生的种种,几乎头痛欲裂。独自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应该请谁来当证明离婚证明人比较妥当。
首先,关系是要不错的。
其实,还要对方愿意在协议书上签字充当离婚证明人。
时下虽然离婚之风已经蔚然,不计那些数目更是庞大的自愿离婚夫妻,仅仅每年国民政府登记在案的每十万居民之讼离人数百分比就一直在递增,从二十年前的十万分之五递增到现在的十万分之三十,但毕竟,离婚在国人观念中依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好事,且,大多数情况下,那些自愿离婚的夫妇并非都得到了双方父母的家庭谅解和支持,为了避免招致不满,故,愿意充当离婚证明人的亲朋好友也远不像结婚的证婚人那么好找。
从前的萧德音应该是有不少朋友的。但是萧梦鸿和那些人并不熟悉。
或许,她可以请鲁朗宁夫妇为这张离婚协议作证明人?
一直在床上辗转到凌晨四五点了,萧梦鸿才终于睡了过去。
她睡的并不安稳,迷迷糊糊地还做起了梦。起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梦。她梦到了自己小时候寄居在叔婶家时的几帧不愉快的童年回忆,然后,梦境画面忽然一转,竟然又出现了她许多年前曾梦到过的萧德音的幼年样子。小女孩额前覆着整齐的乌发,扎两只辫子,穿一条粉红色的褂裙,模样玉雪而可爱。
在萧梦鸿从前和萧德音有关的梦境里,她永远都是以上帝视角而隐形存在着的,从未和梦境里的萧德音有过任何的交集,萧德音仿佛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是这一次的梦境里,小女孩却仿佛知道她,笑吟吟地望着她。
睡梦里的萧梦鸿梦见自己十分惊讶,她忍不住蹲到了小女孩的面前,问道:“我为什么一直要梦到你?你是我的什么人?”
“姐姐,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将来呀……”小女孩歪头看着她,笑容玲珑而甜美,“你不知道吗,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小女孩说完,转头就跑了。
梦中的萧梦鸿觉得自己震惊又迷惑。她想追上去再问个清楚,但小女孩已经跑的迅速不见了人影。
她的面前改成一团雾气,萧梦鸿茫然站在原地,觉得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
童年时的萧梦鸿寄养于叔婶家,叔叔是个长途货车司机,隔三差五地不在家。萧梦鸿受到了极大的忽略。因为生活不稳定,住址也时常搬迁。有一天傍晚,放学回来的萧梦鸿发现家门开着,而里头却空空荡荡,东西全都搬走了,熟悉的家人也一个不见,这才知道婶婶他们已经搬了家,早上在她出门前,却没通知她。她是在好心的邻居的指点下,自己一个人在夜色里,从城东步行走路到了城西,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但是当时已经太晚了,她怕找错地方,更怕吵醒婶婶惹她生气,不敢去拍门。最后她自己一个人,在将近零度的冬天夜晚,蜷缩在门口的墙角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的早上,当婶婶开门,看到她时的脸色,虽然她没刻意去记,但一直都还留在印象里,
或许是那段不稳定生活经历给萧梦鸿带来过的心理上的隐形压力,工作了有能力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但是即便这样,成年了后的她偶尔,还是会在梦里梦到找不到回家路时的场景。
每每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时,她就会觉得心情灰败,情绪低落。
原本,她已经很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但是现在,这个似曾相似的梦境又再一次向她袭来。
萧梦鸿在梦里也仿佛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她非常厌恶这样的梦,不断命令自己醒来。
她终于睁开眼睛,发现天竟然已经大亮了。
墙上壁钟显示,快八点钟了。
她的心脏还在狂跳着,后背也黏着一层冷汗,心情更是低落到了极点。
刚才的梦境,是如此的清晰,不论是自己最后的迷失,还是之前梦中小女孩的说话声。
到了此刻,仿佛还历历在耳。
她在床上发呆了片刻,终于打起精神,梳洗准备下楼。临出去前照了照镜子,见自己双眼浮肿,精神萎靡,便稍稍上了点唇色,好让精神看起来好一点。
……
萧梦鸿下楼,顾彦宗和顾太太他们已经在吃早餐了。萧梦鸿进去,微笑着朝顾家人问了声好。
顾彦宗已经从佣人口中知道萧梦鸿昨半夜回来了,点头道:“昨晚回家路上辛苦了吧?我还跟王妈说,不必去叫你下来早餐了,睡晚些也无妨。”
顾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为了遮掩左手的伤,萧梦鸿今天穿了套传统的夏款宽松大襟,袖子有些长,放下来正好可以遮挡住缠着纱布的手。但坐下来时,还是被侧旁的顾诗华发现了,顾诗华十分吃惊,问怎么回事。
见满桌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萧梦鸿便笑道:“前两天自己切水果时,不小心叫刀划了一下,所以才提前回家的。”
顾诗华十分心疼,顾簪缨也关切地询问情况。
“并没什么大碍。再过两天就好了。”萧梦鸿道。
顾彦宗也安慰了她几句,叮嘱她要记得去复诊。
萧梦鸿点头道谢。
早餐吃完,顾彦宗像往常那样出了门。萧梦鸿随顾太太几人一道送走他,回到客厅,望着顾太太走在前的背影,考虑着今天什么时候告诉她自己和顾长钧的事时,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一个佣人接起后,扭头道:“太太,您的电话。萧家少奶奶打来的。好似有急事。”
萧梦鸿微微一怔。
顾太太蹙了蹙眉,过去接了,仿佛听那头说了几句,脸色突地变了。挂了电话后,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望着萧梦鸿道:“你父亲昨晚突然没了,你母亲也发病倒下了,你嫂子叫你赶紧回家去。”
萧梦鸿呆住。一旁的顾簪缨和顾诗华也惊了。
……
萧德音的父亲萧景月是前朝举人,现国民名誉立法委员之一,提及他的名字,时人也都尊一声萧老。但萧老爷有个不良嗜好,和儿子一样,嗜好吸鸦片,而且近年,量吸食的越发的大,每次吸足之后,虽年过六十依然性yu高涨。萧太太已经五十多了,夫妻早在十几年前就分房。萧景月原本有两房姨太太,刚去年,怕被时人抨击,偷偷地买了一个才十八岁的名叫香玉的女孩子放家里当三姨太,因为名字和萧德音嫂子金玉凤有重,就改名叫香雪。
萧老爷很喜欢这个香雪,常常去她房里过夜。今一大早,萧老爷的烟瘾又犯了,和香雪共吸鸦片后,萧老爷突然就暴毙,死在了香雪的身上。萧家顿时乱成了一团。萧德音的哥哥萧成麟最近一直不在家。家里只剩萧太太和金玉凤。萧太太这两年身体本就不好,因为女儿萧德音的事时常以泪洗面,精神更是抑郁,突然听到萧老爷暴毙,当场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金玉凤一边张罗,一边急忙打了电话到顾家通知。
……
顾家客厅里鸦雀无声。
顾太太沉吟了下,对着萧梦鸿道:“你赶紧收拾下,我叫顾荣和你先一道过去帮着料理丧事。我们随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