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一声贯穿九霄的雷突然劈在了长陵宫上空,万里黑云瞬间翻涌压下,将整个盛京城都笼罩在了一片阴暗之中,连聒噪的蝉鸣都被镇得销声匿迹,暴风雨前的宁静没持续几秒钟,暴雨便倾盆而下。
宛如黑墨泼出的天空中电闪雷鸣,一声声接连不断,似乎整个天地间都在震颤。
长公主府,侍女锦衾匆忙赶回来,穿着斗笠蓑衣却还是从头到脚被灌了透彻。
宫中内侍温如玉撑着伞出来接她,瘦小的身子在暴雨中摇摇晃晃,见着锦衾时急忙道,“姑娘快点,公主难产快要撑不过去了。”
锦衾退去斗笠蓑衣,顾不得换身干净衣服便进了产房。
担忧地看着廊外铺天盖地的雨幕,突然,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打破了天地间的沉重,温如玉吊着的心这才松了下来。
可是片刻后他便发觉不对劲,产房中并未有人出来报喜。
北秦皇族慕容氏,世代双生,而他刚才只听到了一声啼哭。
产房中。
锦衾临危不乱,安抚道,“公主腹中还有一个,不要怕,会出来的,放轻松。”
床上的女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已经筋疲力竭,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却死死撑着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女子有一双狭长精致的凤眸,漆黑的眼瞳此时褪去了平日里的光芒,只剩下一股近乎疯狂的狠绝,我还不能死!!!
凭着这一股劲儿她终于是生下了另一个孩子。
“出来了出来了!”稳婆和侍女们欢呼道,“这个是个千金,恭喜公主生了对龙凤……”突然,她们都不出声了,屋子里只剩下先生下来的男孩子的啼哭。
锦衾看着刚生出来的女娃儿,心中生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这女孩儿没有哭。
稳婆手中的小小婴孩儿,浑身都是血水和羊水,皱皱巴巴的,却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那双黑眸沉静得仿佛九幽深处蕴养鬼刹的寒潭,让见过大风大浪的锦衾都生出了退避的念头。
稳婆抱着婴儿的手都在颤抖,“这……这、有胎记……”
婴儿的背后有一道暗红色的胎记,形状狰狞,长公主凝眉看着这个小小的婴儿,吩咐道,“……拿襁褓来。”
长公主慕容枫用缓过来的一点力气,一点点将婴儿包好,全程,婴儿只瞪着漆黑的大眼睛看着她。
慕容枫将包好的婴儿到锦衾手中,平静地道,“阿衾,把她扔去西岭喂狼。”
锦衾接住婴儿,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慕容枫,“您说什么?!”
慕容枫道,“她流的血既尊贵又肮脏,生下来就是不详的怪物,留着她迟早会毁了我。”她有气无力的话语,却带着无边的冷意。
锦衾看着眼前这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女人,明明是已经虚脱无力,黑眸中却燃烧着残忍的火焰,让她有一瞬间的陌生。
锦衾带着女婴走出房门的时候雨刚小了下来,等在门口的温如玉迎上来,刚想关心公主怎么样,锦衾已经面色凝重地走进了雨中。
温如玉怀疑自己眼花了,他怎么看见锦衾抱了个孩子走了?
“温公公,公主请您进来。”慕容枫的贴身女侍卫锦裘出来说道。
温如玉不作它想,连忙进了屋中。
慕容枫将用襁褓包好的男孩子交给他,“如玉,你我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这么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个孩子是大秦的十皇子,我想请你好好护着他……”
温如玉见此眼眶红了,重重地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道,“公主……另一个孩子?”
慕容枫轻叹一口气,“那个孩子天生不详,我让阿衾扔去喂狼了。”
温如玉自幼便伺候长公主,和她一同在生吞活人的深宫中长大,是她最信任的心腹,闻言也是愣了一下,虎毒也不食子啊……
温如玉带着男婴刚出门,慕容枫便对锦裘使了一个眼色,后者领命,长剑骤然出鞘。
慕容枫脱力倒在床上,听着耳边一声声凄厉地惨叫和求饶,内心无比冷静。
她的父亲是秦昭帝,母亲是端康皇后,兄长是秦宣帝,她封号太平,是大秦尊贵无双的长公主。
她本该一生荣华,嫁世间最好的儿郎,相夫教子,可是一切都被一个人毁了。
慕容及,秦宣帝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侄子,当今炀帝,将她云端拉入泥潭,可笑的是一个宫女生的孩子竟然能登上帝位,而最可笑的是,她竟然拼死生下了他的孩子。
慕容枫曾经很爱他,可是如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恨,如同肆虐的火焰,比一切魔鬼都可怕,烧得人面目全非。
产房中的稳婆侍女一共一十三人,她们刚刚还在为慕容枫的生死担惊受怕、欢呼跃雀,此时都成了一具具没有感情的尸体。
慕容枫灭口,这样世间便没有外人知道十皇子的生母是太平长公主,是炀帝的亲姑姑。
也不会有人知道,世间还曾有过一个小小的女婴,生着和她极为肖像的眉眼。
慕容非和慕容绯从一出生,便背负了恩怨情仇和累累杀孽。
……
锦衾抱着女婴来到西郊,看着茫茫山林,终究于心不忍,转身去来了西郊不远处的清梵寺。
须发皆白的忘尘大师看见她怀里的女婴,双手合十开口,便有禅音缭绕,“阿弥陀佛——”,女婴突然“哇”地响起了第一声的啼哭,锦衾心生欢喜,此时这个孩子才真正像是个孩子。
忘念大师睡眼惺忪,不情不愿地来到佛殿。
从锦衾手中接过女婴时,一直绕在他身上的颓废气散去了不少。
佛堂正中是一尊十丈高的金佛像,宝相威严。
空旷的大殿中香火正旺,锦衾走后,只剩下师兄弟两人。
忘尘大师道:“老衲昨夜观星象,有天煞帝星降世,此子本该是阳煞,却在最后逆天改了命格,成了阴煞,逆天之子,命中必有生死大劫,阴煞之身的帝星,注定此生命途多舛,且无父母、无手足、无子嗣,只能一个人走上无人之巅,承天命、安人世,不得、善终。这样的孩子,你还要留着吗?”
忘念大师垂眸看着怀里刚刚睡去的婴儿,小小的一团。
“的确如长公主所言,天生不详,流着最尊贵也最肮脏的血,背负着阴煞帝星的命格,她一出生有些东西便已经注定,可是,这不能带表她不能快乐。”多年来没个正形的和尚很认真地道。
众生皆苦,无非苦多一点或者少一点,有人金被玉枕,琼浆玉酿,站在庙堂之高,却困于权与利的漩涡之中,苦苦挣扎越陷越深;有人布衣草鞋,餐风饮露,浪迹江湖之远,即竹杖芒鞋也笑看风雨晴空。
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是与非,命格说她是阴煞孤星,那她便一生痛苦了吗?
我于命里注定的苦难中行走,嘴角扬着笑容,心里装着慈悲,所见即光明,所触皆温暖,那么一生到头,走的都是锦绣人间,留下的都是纯真良善。
“既然如此。”忘尘大师道,“师弟,为她起个法号吧。”
忘念看着自己怀中的婴儿,道,“安心。”
命可逆,却不可避,愿你在未来面对命运的惊天骇浪时永远有一人、有一物,能让你安心。
“阿弥陀佛。”忘尘大师对着佛像躬身一拜,“愿佛祖保佑,安心快乐。”
……
清梵寺乃大秦护国寺,千年古刹,香火鼎盛,寺中有僧上万人,清晨的郎朗诵经声,几里外都能听到。
宽阔得能容纳千人的佛堂中,僧人们正跪坐诵经,千万道诵经声汇成一道,庄严肃穆,似乎有涤净心灵的功效。
几千名僧人全部专心致志,只有高大佛像前那小小的一团,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眼身边的住持,住持正专心诵经敲木鱼,木鱼声“哒、哒、哒、”穿在众僧的声音中,似乎能够引导人的心神,让人沉静下来。
可是却沉不下来小团子的心,她见住持全神贯注,便小心翼翼的起身,踮起小脚,从众僧中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藏经阁十二座,重檐歇山顶,大小虽然相同,但是结构各异,名字各不同,小团子才三岁左右,还不认字,路倒是记得清楚,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明释被禁足抄经的那座藏经阁。
被罚抄了七天佛经的明释今日终于能出来了,刚打开门,外面灿烂的阳光大片大片地落在了小和尚瓷玉一般的面容上。
小和尚生得好看,白白净净,像是初夏刚刚出水的荷苞,远看近看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瓷娃娃,虽然才七岁,已经初显俊美之姿,整座寺宇,上万个僧人中,再也挑不出第二个。
“明释师兄——”小娃娃奶音未褪,口齿却十分清晰,明释闻声身子一僵,第一反应是要逃,还没有所动作,一个肉团子就扑上了他的小腿,紧紧抱住。
明释在那一瞬觉得天昏地暗,也只用了一瞬就恢复正常,低头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小光头,他深吸一口气,“……安心你应该在天王殿诵经。”
小团子抬起头,眉眼宛如被精雕细刻过,漆黑的墨瞳中像是盛了亮晶晶的水,眨一下便是粼粼水波,她笑出一口刚长齐的小白牙,“我来接你出来呀,咱们去看鹅鹅吧!”
明释眼前又是一黑,她说的鹅鹅可不是河里游的会下蛋的大白鹅,而是后山一只吊睛大白虎!
不久前忘念大师教她背《鹅》,她便记住了“白毛”,看见那白毛老虎直欢呼“鹅鹅、鹅鹅、是鹅鹅!”
白虎不站起来都有一个人高,乃是西郊的山大王,吼一声整个山头都在颤抖。
明释第一次见差点被吓晕过去,小团子却把它当成了宠物,总往人家虎爪子下面跑。
“师兄还要去见师父,不能跟你去看鹅鹅。”明释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奥……那我们去溪里玩好不好?”
“……安心你还记得师兄为什么被关禁闭吗?”
小团子顶着一双天真无邪的水汪汪大眼睛,好奇地问,“关禁闭是什么?”
明释,“……”
他不想再跟安心说话了,冷声道,“安心你放一下手,师兄不能走路了。”
“哦。”小团子乖乖放开了自己的小胳膊。
明释大步走出去,刚走出去五步,听见小团子在身后软软地喊,“明释师兄。”
他还是不忍心,回头看去,小团子小腿倒腾着跨过了藏经阁高高的门槛,朝着他摊开小胳膊,嘻嘻笑道,“抱——”。
小团子一笑,亮晶晶地,直戳心里柔软的地方。
他无奈极了,走过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走吧。”
小团子“咯咯咯”地笑,捧着明释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明释习武,虽然才七岁,但是抱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完全不成问题,抱着她往天王殿走去。
小团子笑出了口水,拿手指沾着口水在明释娇嫩的脸颊上画了一个爱心,透明的口水在阳光下透着晶莹的光泽。
明释瞪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安心,你能不能乖一点?”
小团子偏了偏头,又咯咯咯笑着在明释颈窝蹭了蹭,自己夸自己,“安心最乖啦!”
明释,“……”
远处的钟声敲响一下,厚重庄严的响声在整个寺庙回荡,一层层地散开来,这是僧人们结束了诵经。
明释待僧人们都散去了,才抱着小团子走进天王殿。
殿两旁是威严的四大天王,中间是一尊十丈高的金佛像,坦胸露乳,面带微笑,乃是大肚弥勒佛。
两旁有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佛像前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穿着赤色袈裟的老和尚,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带着禅意,看一眼便能沉心静气,不自觉生出敬意。
当然,其中不包括小团子。
明释将小团子放到地上,恭敬地合手行李道,“见过住持。”
忘尘大师点点头,低头看向小团子,“安心,你怎么又跑了?”
她嘿嘿一笑,“我去找师兄了嘛。”
忘尘大师慈眉善目,说出的话却不容反驳,“该罚。”
安心扭身就往明释身后躲,却被人一下子拎了起来。
高大的和尚面露凶相,将小团子拎到眼前,指着她小鼻子恶狠狠地道,“老衲是不是警告过你不准再缠着明释?信不信老衲摔死你?”
小团子呜啊呜啊地开始哭,光打雷也不下雨,“救命啊!忘果老和尚要杀生了啊杀生了啊唔啊啊啊——”
小孩子嚎声洪亮,听得忘果大师一个头两个大。
刚好一个精瘦的和尚走了过来,忘果连忙将小团子扔瘟神一样塞进了忘念怀里,“赶紧把这玩意儿扔了,叫的我头都疼了!
小团子一进自家师父怀里,瞬间不嚎了,攀着师父的肩膀对忘果摆了个鬼脸,“略略略——”
“嘿你个小东西!!!”忘果是个暴脾气,当即眉毛一竖,抬手就要打她,忘念抱着她退后一步,笑道,“师兄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
忘念瘦得似乎都撑不起身上的僧袍,僧袍脏兮兮的还打了好几个补丁,脖子的木佛珠都变得颜色斑驳,有不少缺口。
要说这瘦和尚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再年轻个十岁定然是个翩翩的佳公子,如今已经瘦脱了相,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眼角爬满了细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颓气,像一株快要枯死的树,笑起来的时候却依然能从眼角中溢出来一点玩世不恭的不羁。
忘念身上还有浓重的酒气,精神不济,很明显是宿醉归来,忘果恨声道,“你们师徒俩一个德行,他刚害明释破了戒,你也不好好管管,再长大些他定要把这寺给拆了不可!”
寺中禁酒,却有一个人嗜酒如命,便是小团子的师父,忘念大师。那日小团子好奇地问道:“师父,你喝的是什么呀?”
忘念摇头晃脑地道,“这是仙酿,喝了能让人开心。”
然后刚好那天明释救的一只小鸟生病死了,他很难过,小团子就偷了师父的酒,偷偷放在了明释的水杯中。
她还暗中高兴呢,结果明释喝了一口就醉了,抱着柱子念“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小团子想起明释红彤彤的脸,捂着小嘴偷着乐,忘念低头看见自己徒弟可爱的模样,也笑道,“小孩子天生顽皮,有什么好管的?”·
忘果大师的脸气成了猪肝色,半天没说出来话来。
“徒弟,咱们去吃早斋吧。”忘念抱着小团子扬长而去,忘果半天没缓过来。
“师兄,你看他……”
忘尘大师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罢了罢了。”
除了忘念,没有人能管得了安心,正如没有人能管得了忘念这个酒肉和尚,他们这些外人又怎么好去插手他们师徒之间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