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小时候也是玩过积木的。
所有的积木,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建筑,高塔。
在最初的时候,堆叠无疑是简单的。
即便是随意摆上去一个圆球,都可以通过后续添加条形体,或者是方形体来将圆球框起来,抑或是也将圆球作为塔基的一部分。
难的是在后面,是在高处,越往上,便是越容易倒塌。
所以斐潜不能急,他要处理好每一块的积木,确保积木稳固,不会晃动,才会进行下一步,直至高塔的建成。
否则下层的一个小晃动,最终就会使得上层出现大偏差。
斐潜现在就在处理新加进来的河东运城的这块积木。
原本斐潜以为还会更慢一些,更麻烦一点,甚至斐潜还特意和荀谌提前商议过,也让荀谌准备过,可是让斐潜没想到的是,裴辑加速了这个过程。
裴辑像是催化剂,但是他本身不涉及其中的利益关系。起反应的是斐潜一方和旧运城士族乡绅的顽固派,原本斐潜可能会要一段时间来甄别和清除这些顽固派,但是现在时间缩短了,而且效果更彻底一些。
这些顽固派不是不清楚所面临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见过斐潜展示出来的武力,可是这些家伙脑袋当中的观念无法转变。大汉是大汉,但是家族是家族。
在这样的旧理念之下,这些家伙试图得出一个新的等式,骠骑是骠骑。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之下,河东这些旧士族豪强,在斐潜明里暗里表示今非昔比之下,依旧还是有一部分人心中不服。只不过很有意思的是,这样的人又往往是这些士族子弟里面最为愚蠢的一部分,也是最先被出卖的那一部分。
就像是现在,裴辑外出一圈,然后收获了一排的人头。
斐潜坐在上首,看着这些人头。
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就像是田里面的收获,颗粒归仓。
裴辑砍这些家伙人头的时候,真一点都没有手软。
不仅是砍了头,还按照名册一个个的登记购销,做得一丝不苟。
『这些当中,可有文衡相熟之人?』斐潜问道。
裴辑也不避讳,点头说道:『确有熟人。不过,辑愿往西域,这旧日情谊么……不要也罢!』
斐潜点了点头。
这是个狠人。
不过,在西域那种地方,若是优柔寡断,迟疑不决的,肯定也是不行。
斐潜说道:『此去西域,路途遥远。文衡可还有什么事情未办,牵挂未了,不妨说来。』
裴辑拱手说道:『多谢主公。属下确有一事,还望主公略加照拂。属下二兄,性格较为软弱,多有迂腐之气。如今属下斩杀了这些贼逆,然河东之地联姻者众,难免还有疏漏之处。属下这一走……』
『明白了。』斐潜点了点头,『此事我会记下。可还有他事?』
裴辑拜倒在地,『别无他事了。』
斐潜走了下来,扶起裴辑,然后让人送上了锦袍一件,披挂甲胄一套,战马一匹,也算是给裴辑践行为礼。
裴辑拜谢之后,便是跟着前往长安的小队直接就出发了,连安邑城中都没有回。
如今大河上的龙门渡和蒲坂渡依旧是在斐潜控制之下,要说方便么,自然也没有像是陕津渡口水流平缓,但也运作正常,通达运输一些部队和物资,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杀人,往往是双方的矛盾最终无法调和和妥协,也不存在任何共存空间的情况下的选择。
斐潜要打破河东旧有的这些从属关系,也要释放出被旧士族豪强所控制和隐瞒的土地,就避免不了要和这些旧士族豪强冲突。
在这一点上,斐潜不可能让步。
否则他之前所有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还会导致原本的政治集团产生怀疑和动荡。
于是,这些旧士族乡绅同样也不肯让步的话,也就自然是剩下了死路一条。
斐潜不是没有留余地,也并不是一刀切的反对土地买卖。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土地买卖在经济角度上,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情。
土地也可以算是一种商品,单纯的说这一个商品的『善恶』,并没有意义。
就像是讨论一把刀的『善恶』一样。
斐潜反对和防范的是『土地兼并』,因为这就已经脱离了正常的经济往来,而是地主阶级通过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让拥有土地的农民,变卖自己的土地和房产,沦为无产的佃农。
注意,是『巧取豪夺』!
尤其是掩盖在符合『律法』之下的『巧取豪夺』!
佃农为了这土地的『使用权』,付出自己一生的劳动力,牢牢的被土地的『使用权』所束缚着,失去了一切的活力和创造力。
这是可悲的,更是可怕的。
尤其是在河东之中,还有大量的隐瞒地产。
这些被隐瞒的地产,并不会因为其隐瞒的属性,就相应的减少了田亩的产出。相反,这些隐藏起来的田亩地产,不仅是破坏了国家运作的机构体制,而且还加强了这些地主阶级的野心,使得一个又一个的封建王朝进入不可挽回的轮回。
斐潜之前以柔和手段先缓和局面,这是表示包容的态度。
但后又展示了武力强硬的一面,这又是在表明不容商议的决断。
在给了两次机会还不知道改变和适应的,那就只能是走向毁灭了。
若是当下不是在战争间隙,斐潜或许还可能多一点的耐心,给再长一点的时间,或许会少死一些人。
裴辑带着族谱走了,或许某一天会在西域里面出现新的裴氏,但是至少已经和旧裴氏不一样了。
新事物永远都会取代旧事物,即便是人类对于旧事物多么的眷念。
人类吃了烧烤的熟肉之后,就再也回不去茹毛饮血了,即便是偶尔会吃一两顿的刺身啥的,但是肯定没办法天天吃生冷了。
这就是最为简单的发展和变化。
一个封建王朝,一旦停下来,就会衰败,就会倒下。
只有向前。
不断的向前,扩展到人力和生产力所能抵达的最远端!
那么即便是真的倒下了,也有华夏人会记住,他们曾经走得那么远,建得那么大,而不是呆在一个小房间里面,自诩天朝上国,物产丰富!
有时候,斐潜会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是一个人了……
就像是面对这些人头,早些年斐潜可能会觉得恶心,呕吐,恐惧,可是现在却可以在血色之中,闲庭信步,然后轻描淡写的勾画消除这么些人的性命。
自己同样也是在不断的往前走啊!
就算是自己想要停下来,恐怕也有很多人不愿意,会推着他往前。
直至……
人力所能的最远端!
斐潜静静地思索了片刻,然后扬声说道,『来人!将这些人头吊到安邑城头,暴晒三日,以儆效尤!另外,令从校尉前来议事!』
……
……
骠骑大军滚滚向前,许褚的前锋和司马懿李犁汇集在了一起。
『你做得很好。』许褚对着李犁说道,『不用担心一时的失败和挫折,在主公麾下,只要你愿意跟着这三色旗帜向前,不是停下脚步,那就不用担心摔倒了没人扶,没人帮你裹伤!』
李犁叩首,『犁当粉身碎骨以报主公恩德!』
许褚扶起李犁。
司马懿在一旁拱了拱手。
许褚点了点头,『先议军事。其他少叙。』
旧有的大汉军事制度是很奇葩的。
一方面,有失军之罪,而且很严格,就算是之前胜利了多少次都没用,只要一次战败了,就必须议罪。另外一方面,又是鼓吹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使得某些人在某些时刻,就可以从容的利用这个后门溜走,等事态平复一些之后,再重新上任……
像是斐潜的做法,也就是讲武堂,相对来说就公平一些。
至少在处罚上,是众人都认可的,谁都说不出二话来。
比如吕布。
三人很快的就将之前的成败先放到了一边,开始商议起面前的中条山大营来。
在过去的几天当中,骠骑军在司马懿和李犁的指挥之下,基本上控制了中条山北面山下的土塬区域,也做了一些前期的侦测,以及其他的准备工作。
整个战场被清扫了一遍,主要道路甚至被来回检查了多次,确保没有遗漏陷阱和暗道。
在高地上搭建了临时的草棚,设立了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的岗哨。
除此之外,因为曹军将中条山大营北面十几里的水源都污染填塞了,现在一方面在挖掘清理,另外一方面也建立了两条从更远一些的水源地补给的路线,用水车在转运。
山东之地的人,大概是不能理解黄土高原上,对于运水车的熟悉程度的。
许褚在简单的了解了情况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和司马懿李犁,共同走一遍前线。
骠骑大军的兵卒正在修建营地,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而在中条山上的曹军显然也看见这情况,但是并没有派遣出部队来骚扰,或是袭击许褚前军修建营地。
司马懿指点着曹军的中条山大营,表示曹军起初也还有一些骑兵部队,但是随着战况的持续,这些骑兵渐渐的消耗了,所以现在曹军想要仅凭步卒,是很难阻挡我们修建营地的。
毕竟双方还是有一定的距离,骑兵倒也罢了,如果仅仅用步卒,要走个十几里地出击,然后还要在骠骑的骑兵包抄堵截之下想要回去……
因此现在曹军就是眼睁睁的看着骠骑军在搭建营地,无可奈何。
『主攻方向有预案了没有?』
许褚端坐马背上,在土塬上眺望着中条山营地。
『有。』司马懿指点着,『上一次我和李校尉进攻的方向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曹军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他们正在山上做一些什么布置,应该是加强了这些地点的防御……』
许褚掏出了望远镜,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山上有烟尘。』
司马懿点头,『要么是在修建土木,要么就是伏兵。』
『其他的通道呢?』许褚问道,『我记得有几条道,但是不太好走马。』
司马懿点头说道:『没错。某之前和郝伯道走过,有些地方着实险峻,难以走马。而且经过上一次……想必曹军会更加小心防范……』
郝昭现在驻扎于蒲坂,防备曹军绕路偷袭侧翼。
许褚点头,『仲达你觉得曹军会不会反过来走小道来偷袭我军?』
道路摆在那边,司马懿走得,曹军当然也可以走。
司马懿说道,『确实有此可能,不过我有派人日夜盯着几个山口……』
『几个山口。』许褚点了点头,也能理解,『确实难以周全。这么大的山……如果我不熟悉具体地形,带着兵马进山,也容易走错。』
司马懿点头叹息道:『正是如此。可惜上次的向导不幸死了两个,否则还多少可以让工匠赶制一下地图沙盘……羌人不识字,若是多人相互印证,多少准确些,仅凭一两人口述制图,怕是反而害了大军。』
『嗯,谨慎些好。』许褚同意。
司马懿之前奇袭中条山的路,现在多半被封起来了,而其他的道路,司马懿没走过,而羌人向导的表达能力么,着实堪忧,又没有时间让羌人带着工匠再走一条新路来绘图……
许褚和司马懿看着宛如巨蛇一般横卧的中条山,不免心中多有感慨。
之前是曹军进攻峨嵋塬,现在是他们进攻中条山。
一啄一饮,如有天定。
当初曹军对于峨嵋塬棘手,现在也就轮到许褚等人对着中条山头疼。
『我如果进军,会兵分三路,一路用来佯攻,一路用来截断,另外一路才是破了这曹军外圈营地……』许褚比划着,『从那个路口进去,然后转过山谷……唯一可能受到威胁的就是山谷上的曹军营地,若是被居高临下以弓弩疾射,定会有不少损失……』
司马懿点头说道:『将军这条路线不错。不过我也想过另外一条路,就是从那里……那个山高于周边,所以可以先抢占了那个山头,然后压制其余众小……』
『那个山头不大,恐怕上去不了多少人。』许褚转过望远镜,观察了一番,『人少了,起不到压制的作用,人多了,在山上拥堵,反而露给了曹军破绽……』
司马懿笑道:『我正是要露个破绽给曹军!』
『哦?』许褚恍然,『这么说我就又些明白了……』
『只不过上一次的进攻,没能查探出曹军石炮所在,但是我想,应该大概就在这几个地方……』司马懿伸手指点着。
『石炮……』许褚脸上露出了一些复杂的神色,『仲达你觉得曹军会在这里布置多少石炮?』
『大小山头不同,可以布置的数量也不一致,』司马懿很快的就说道,『若是按照我军密集布置,每隔五十尺布置一台,那么大的山头可能有百台,小的也会有三五十……不过我觉得曹军的布置距离应在在三线,主要还是压制山道,所以整体数量应该不多……分布在每条山道上的大概就是三五百台……』
『三五百台……』许褚重复了半句。
『对,而且因为石弹,油弹等制作不易,所以应该是第一波最为凶狠……』司马懿说道,『我想要占据那山,也是为了此事,若是可以登高而眺,先手察觉其石炮位置,就可以利用大黄弩伺机破之……』
『粮草。曹军粮草情况如何?能不能混点人进去烧了粮草?』许褚又是问道。
司马懿摇了摇头,『难。』
司马懿将他之前和郝昭的行动大概讲了一下,表示曹军应该是在山中挖了一些窑洞存储粮草,所以除非是侵袭到了营地之中,窑洞之内,才有可能破坏那些粮草。
想要远距离点火烧粮,效用不大。
关键是司马懿觉得曹军存储的粮草应该不多了,之前冒险去烧曹军粮草还有意义,现在再试图去烧,收效可能就很一般……
许褚想了想,也是点了点头,打消了烧粮草的想法。
许褚和司马懿商议了一阵,忽然转头看见李犁站在一旁,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便是问道:『李校尉,你在做什么?有什么事情?』
李犁带着一些不解的问道:『许将军,我们是马上要进攻么?』
『谁说的?』许褚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着转头问司马懿道,『仲达你们这几天没这样商议过?』
司马懿微笑着说道:『李校尉新晋升,有些事情还不熟……我和李校尉确实之前未曾如此商议过。』
司马懿将『如此』咬得比较重,许褚也听明白了,便是招手让李犁靠近些,『你别拘束……你现在也是校尉了,这事情要尽快熟悉起来……主公英明,入主长安以来,说最多的就是惟恐无才可用,而不是惧才多能!而且作为前线主将,重要的就是临场决断……而这临场决断之能,岂能是说有就有?』
许褚和司马懿当然不可能现在就指挥兵马进攻,但是面对这么大的一战,而且很有可能是会改变整个大汉进程的一战,又怎能不激动兴奋?
许褚和司马懿的阵前商议,也是同样为了将来在储备经验……
毕竟,天下那么大,总是能捞到些仗要打的。
李犁有点明白,又有一点不明白。
不过没等李犁将这一点想明白,就看见在他们后方,急急跑来了几名骑兵,显然是有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