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十年二月初。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急施工,丹江口的军寨已经初具规模。
不管是水寨还是陆寨,寨墙夯土已经层层叠叠的垒起了两人多高。
夯土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圆圆的夯窝,只要老天爷不下雨,再加上青砖和粘土,那么妥妥的就是一个小城池的架构了……
可惜,起风了。
随着暖风渐起,天上一朵朵的云也渐渐的汇集了起来。
太阳不见了踪迹,似乎连空气都有一些湿润的感觉。
在丹江口军寨负责督工的军校,紧急上报,表示可能来不及铺设青砖了……
不管是天气变化,还是顺阳牛金阵亡,对于曹仁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曹仁也来不及处理蔡瑁的事情,只能是快马加鞭的赶往丹江口军寨。
蔡瑁人还没来,就已经散布得满城风雨,就像是眼前的这天,也是阴云密布。
在这样的情况下,曹仁也不好做什么,只能是先顾着眼前吧!
原本春季就不适合用来修筑什么军寨,夏秋会比较适合一些,等到冬天土壤一上冻,铺设了青砖之后也就不怕来年春天的雨水了。
可问题是,曹仁没那么多的时间。
大批被抓来的民夫壮丁,还在抓紧时间施工。有用圆木和粗索,牵拖条石上山的,也有在寨墙上修治垛口的,还有有在摆开大锅熬糯米汁和灰浆混合物,用来给石头勾缝粘合的……
还有的,则是将死人装上车,运往山谷当中倾倒的……
南乡的百姓,用骨血生命造就了这个军寨,而曹仁视若不见,他心中只有眼前的这一场战事。
丹江口的防御,将决定了整个荆州北部的安危!
虽然说还有襄阳和樊城这兄弟城池可以作为荆州北部最后的据点,但那也是最后的一条防线了。如果丹江口无法利用荆州水军的优势击败来敌,那么仅凭襄阳和樊城能扛得住敌人的进攻么
曹仁没有多少把握。
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在雨水来临之前,尽快的完善军寨的建设,归根结底,就是抢时间!
曹仁策马冲上山坡时,正看见一队民夫像蚂蚁般拖拽着条石。圆木在湿滑的山道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麻绳突然崩断的瞬间,五六百斤的条石轰然滚落,将三名躲闪不及的民夫碾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混账!』曹仁看见眼前的惨状,忍不住大骂道,『条石沉重,难道不懂得多用几道麻绳么!坏了条石,还怎么修寨!』
还没有掌握用火药开凿石头技术的曹军,想要获取条石并不容易。
最早的时候,是采用岩石热胀冷缩的特性,先用火烧石头,然后泼水使之骤冷,加剧岩石崩裂,然后重复如此,获得崩落的石块,但是这种岩石崩裂带有很大的随机性,可能烧半天之后,就崩一小块,根本无法大规模的制作生产。
随后研究出了利用岩石的自然裂隙,先用薄刃石片或木棍沿裂隙楔入,然后通过杠杆原理将岩石撬开的方法,但是同样的,这种技术受到限制性太大,要是找不到什么缝隙,抑或是找到的缝隙撬不起多少石头来,也是麻爪。
后来又有人发明了投击法,就是利用基岩的原生棱角部位作为台面,用大石块猛力投击,从基岩棱角边沿击下石片石块,但是这种办法只能获取小而零碎的石料,想要获得大块的,规整的条石,只有在铁器技术出现了之后……
所以一个文明想要搞石头,首先就要有搞石头的技术和工具,若什么都没有就能开条石,那还说个锤子
现如今曹军所用的条石,就是使用铁钻和斧锤在石头上凿出一条浅缝,然后在一定间隔处打入铁楔子,通过横竖两排铁楔子将石头裂成长条状的石坯。最后使用铁钻对石坯进行修凿,使其成为较为规则的长方体。这玩意可费事了,不管是打下来,还是运输,都是需要大量的人手,所以好不容易运到了丹江口水寨,却坏了,顿时就让曹仁觉得心中不爽起来。
至于被条石压死的民夫劳役么,那算是什么
『加快修建速度!点起火把!日夜不休!』曹仁才下马,便是不停的发出号令,『军寨不能完工,谁也落不得好!加快速度!多派人熬煮米浆,将所有青砖条石都用上去!』
如果是在秋冬,那么木桩抹上泥灰,多少还能顶一顶,可是眼见着雨水就要下来,木桩木栅栏就算是钉得再密,都拦不住雨水的侵袭!
好不容易夯打的土层,若是被水一浸泡,岂不是之前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
必须抢时间!
曹仁站在军寨高处,四处探看,手下的护卫部曲,像是触手一样的绵延伸展开来,又像是皮鞭一样四处抽打,顿时就将丹江口军寨这里的修建速度再提快了三分!
……
……
王三跪在冰凉的夯土上,膝盖陷在夯土里,碎石子硌得他的骨头都疼。
他的手抠进夯窝里,忽然摸到了一节手指头。
一节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这里的手指头……
王三捡起那根手指,忽然觉得这手指头很眼熟。
这截蜷曲的指节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这是李二郎的手指!
当年山上打猎,是李二郎在危险的时候拉了他一把,然后留下了这道疤痕!
『李二郎,你的手指头……』
王三在自己混沌且紊乱的记忆里面寻找着,然后才猛然想起,李二郎已经死了……
带着伤疤的手指,跌落下来。
昨日那条石滚落时,李二推了他一把,自己却像秋收时被石磙碾过的粟穗,骨头和夯土永远凝在一起。
李二郎救了他两次……
可是,王三却连给李二郎收尸都帮不到。
大块的尸体被拖走了,小块的零碎就没人管,也没时间管了,就这样被砸进了夯土里面。
条石滚落之后的死亡瞬间,李二颈侧青筋暴起的模样还烙在眼底,此刻那根曾替他挡过死神的手指,正以扭曲的姿势卡在黄土之中,似乎向王三在诉说着什么,示意着什么……
『夯七层!然后要灌浆了!动作快,再快一点!』
监军的嗓门在十丈外炸响。
王三看着新倒的黄土瀑布般倾泻而下,慌忙伸手去捞那截指头,却根本抓不到。
黄土抢先一步,吞噬了那节断指。
在黄土翻滚之中,李二郎的断指像是溺水者在水面伸出的手,忽起忽落。
王三连续抓了几下,都没能抓住,只是抓了一把的浮土。
『狗攮的偷奸耍滑!』
监军看见,王三没在干活,便是几步抢了过来,短棍落在了王三的脊梁上,发出空洞的闷响,旧伤叠着新伤结成血痂。
王三扑倒在地,然后又是挨了一脚。
『干什么!装死呢!快填土!』监军大骂着,『再不好好干活,老子打死你!』
疼痛刺激得王三哆嗦了一下,然后就机械地爬起来,木然的挥动木杵,看着新倒的黄土渐渐盖住那截青灰色的指头,就像是盖住了王三自己的躯体和灵魂。
天越发的阴沉下来。
耳边传来了曹军兵卒的吼叫声。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为了忽略肉体上的苦痛,使得王三忽然想起了之前到了他家乡村庄的一个苦行僧说的话,具体词语什么的,王三忘记了,只是记得大概的意思是人是有三生的,而今生受的苦,便是前生造的孽。
那苦行僧唱着什么歌来着
哦,想起来了。
『今生驮着前世的罪骨,来世接着驮今生的孽……』
牛马啊!
人在轮回里,都是背尸的牛马。
所有的百姓,都是牛马……
牛头,马面。
王三望着山谷方向升起的成群食腐的乌鸦,忽然懂了苦行僧说的话……
到死的时候,就有牛头马面来迎牛马。
每一层夯土里都嵌未瞑的亡魂,把丹江水照成黄泉颜色。
那军寨上空飘动的大汉红黑色的旌旗,在暮色之中,呈现出像是风干肺片的颜色,肮脏,赭红。
木杵越来越沉,王三的指甲缝渗出血丝。
王三不知道他前生是造了什么孽,今生才做如此的牛马。
那么李二郎呢他又是造了什么孽
风卷着山谷那头漂来的尸臭,扑到了王三的脸上,熏得他睁不开眼。
对了,还有那山谷之中的……
都造孽了
所有人……
哦,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前生造孽的
……
……
年过花甲的陈婆子,哆嗦着,将襁褓系在背上,三岁孙女饿得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
她佝偻着腰往土灶膛添柴,锅里翻滚的灰浆咕嘟作响。
她虽然这把年龄了,依旧要干活,否则连喂孩子的米浆水都没有。
她这一辈子,几岁就开始干活,连她自己都记不住了。
留在陈婆子记忆里面的,就是干不完的活。
年少的时候,有人说年少不吃苦,年老了就要吃苦。
她信了,所以她年轻的时候就很拼命,很吃苦。
一直拼到了现在,依旧在吃苦。
不吃苦不行啊……
昨日有个老妇人因为又累又饿,在煮灰浆的时候一不留神栽倒在了锅里,被灰浆烫烂了脸。
监军大发雷霆,说是浪费了半锅浆,便将那老妇直接扔进丹水里喂了鱼。
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吃苦
这苦,她吃了一辈子。
老头子走得早,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大,原本以为孩子大了,该轻松了,结果还要娶亲。四村八乡的,都要给彩礼,又是挣扎着,和孩子一起白天黑夜的劳作,最后勉强给孩子凑齐了彩礼娶了媳妇,原本以为该松口气了,结果孙子孙女来了。
儿子儿媳妇都要劳作,也没空带孩子,可不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再顶一顶
她也想着,等孙子大一点就好了。
结果等来了兵灾。
儿子没了。
儿媳妇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就想着要将孙子孙女带大,再苦再累也要熬下来。
结果曹军又来了,将她还不到十岁的孙子也抓了壮丁。
她不忍心就看着她孙子被抓走,可又打不过那些兵卒,便是咬着牙也跟了上来,只是为了能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熬煮的灰浆,气味很臭。
据说是为了担心煮灰浆的人会偷喝,所以在灰浆之加入了金汁。
毕竟为了粘合性,多少是有一些糯米在内的。
『阿婆,来,来,来喝口米汤……』
一个灶头兵,皮笑肉不笑的凑了过来,递给陈婆子一个豁口陶碗。
碗里装了小半碗的米汤。
陈婆子刚要道谢,却见对方很自然的就掀开她背上襁褓破烂的布,『哎,你看着这女囝也是熬不过去了,不如……』
陈婆子顿时一个哆嗦,往后猛的一缩,『别动我孙女!』
那曹军兵卒顿时脸一横,一巴掌将那豁口陶碗扫到了地上,『给脸不要脸!看你什么时候和你崽子一起死!』
陈婆子哑着嗓门,『就算死,也死在一起!』
……
……
曹仁按着战刀走过尚未干透的军寨寨墙,麂皮靴避开一滩污血。
在寨墙前新挖开的壕沟之中,还有一些尸骸尚未处理。
溃烂的尸体泡在水里,那脚趾像煮烂的菱角般脱落。
曹仁皱眉唤来军校:『尸首要及时处置!莫污了将士们的饭食。』
忽有凄厉的哭嚎刺破暮色,是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扑在运尸车上,搂着一具尸骸正在嚎哭。
曹仁皱着眉头,『呱噪。』
旋即就有兵卒冲了上去,一巴掌将那妇人打晕在地,然后拖走了。
周边和远处的民夫劳役呆呆的看着,然后木然的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
毕竟不接着干,不仅是要挨棍子,也没有今日的吃食。
即便是一碗稀粥。
『顺阳到底是怎么丢的』
牛金的死亡,当然令曹仁有些难受,但是也仅此而已。曹仁现在根本没心思去管别的,他只想要明白骠骑军攻下顺阳用了什么手段,或者是受到了多少损失。
如果牛金的死,能够给予廖化重创,那么就是值得的……
曹仁一边巡查寨墙,一边听军校的汇报,然后越听越是眉头紧皱。
根据军校这几天收拢的残兵情况,得出了一个并不能让曹仁满意的结论。
牛金并没有能够给骠骑军造成多少的损伤。
『他是怎么搞的……』曹仁一巴掌拍在了寨墙上,『前前后后给了他五六千的兵卒!五六千啊!就这么没了!没了!』
军校在一旁默然不语。
曹仁没有提及一句关于牛金身后事的抚慰事项。
不过这也很正常,如果这一仗打赢了,那么将来还可以去安排这些事项。若是打不赢,那么什么抚慰都没有了意义。
曹仁回到了军寨的中军帐内,将青铜错金虎符按在羊皮舆图上,仔细的看着地图上的山川分部,部队安排,直至夕阳落下,护卫点起了烛火。
火光在曹仁身上的甲胄表面,跳动着阴冷的光。
正面作战,恐怕是难和骠骑军对抗了,必须要想出一些办法来……
曹仁忽然伸出手,在地图丹江西岸划出一道弧线,『传令,明日调三艘斗舰沉于鹰嘴湾,船腹填满浸油芦席……』
鹰嘴湾本身就是比较狭隘,沉船会使得水道越发的拥堵。
骠骑军到了此处,要么就只能想办法挪走这些沉船,要么就要承受水道拥堵的影响。
而沉船之中的浸油芦席,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作为火攻的助燃物。
『再调二十艘蒙冲舰首尾以铁索勾连,横锁江心。』
曹仁的手继续滑动着。
虽然说不管是廖化还是李典,水军部队都是补充,并不是主要战力,但是曹仁依旧拿出了十二成的谨慎态度来应对。
『铁索勾连而后,设楼船一,内藏硫磺火药……骠骑军若是试图拆断拦江铁索,便是以楼船冲突其中……』曹仁目光森森,『骠骑军素爱用火……那么不妨就送一个活棺材给骠骑军来烧!』
若是蒙冲斗舰,装载引火之物,多半会引起骠骑军的警觉,但是一个楼船里面装引火物,骠骑军就未必能想得到了。
而且楼船的装载量会更大,一旦被引燃,说不得会覆盖三分之一的江面,届时所有在楼船周边的骠骑水军船只兵卒,可能都会被火焰蔓延!
站在曹仁一旁的军校连忙应下。
曹仁思索了片刻,突然又问道,『三百死士日常供应如何』
军校说道:『将主放心,死士供给都是足额足量!』
曹仁点了点头,『临战之前,再加供牛羊!此战若胜,死士营人人皆可获万金!免罪!需尽知之!』
军校应是。
这三百死士,将在大战之时,逆流而上,偷袭骠骑军后线。
为了避开骠骑军的侦查,这些死士会携带充气的羊皮囊和芦苇杆,抱着石头从水底潜游过去。这种几乎九死一生的事情,除了死士之外,也没其他人可以干。
安排好了水路上的防守和进攻之后,曹仁将目光盯上了陆地的方向。
在暮色中,这位曹氏柱石的眼眸,反射着烛火的光,似乎比江心的鬼火还要更冷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