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地之事迫在眉睫,周康与刘谢马上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先是要传令底下几个县的衙门派熟悉相关事务的人手过来,同时还要准备需要用的工具与车马,以及安排众人在吉门子庄的住宿等等,另外,锦东府衙里与这些土地相关的文书档案也要调出来查看清楚,免得占了有主的地,最后临行前,他们还要跟知府龚乐林对照着地图再三确认丈量的地点。
眼看就要出发,又出了点小意外。原本被派到他们手下负责丈量土地的两名吏员,其中一名擅长术数的被陈通判那边调走了,说是建造房屋需要的技术人手不足,这人在术数上的专长正是他们所急需的。作为补偿,陈通判用另一名吏员作交换,调到周康手下,但这人本是负责文书抄写的,在术数上并不精通,身体还十分文弱,只怕受不了风吹日晒的苦。而本来派到周康手下的另一名吏员,虽然在丈量土地方面有经验,本人年纪却稍大了些,体力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野外作业。
人员调令是临行下来的,等周康知道消息时,那名术数人才已经到陈通判那里报道了,据说后者前一天曾与陈通判手下的一位师爷吃过酒。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是否陈通判故意为之,周康还是向龚知府提出了抗议,又请求他再派两个人来。但龚知府十分委婉地表示,由于陈通判的工程滞后,几乎整个府衙都在忙活那边的事,已经抽不出多余的人手了,不过作为补偿,任务期限可以向后延迟三天。
青云一听说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周康被算计了!本来就只有不足十个人帮忙,懂技术又是熟练工的更少。如今又少了一名主力人手,就算有再多的下人补充,又有什么用?她真不相信府衙已经抽不出人来了,龚乐林一定是在公报私仇!
气愤之余,青云便给周康与刘谢出主意:“赶紧从几个县衙那里抽熟手上来,赶在出发前,给咱们两家的人做点基础培训,至少要让他们学会基本的丈量方法。这样即使又有人把你们手下的人调走,也不至于无人可用。”周康立刻就采用了她的建议,紧急从底下几个县选调最擅长术数与丈量工作的人手。他不理会各县交上来的人选,只打各县里能力最强的吏员的主意。
在他们忙活这些事时,青云也没闲着。打点行李是一方面,她还花了不少时间在练习骑马上。她特地寻关通判之女关姑娘借了上回教过她骑术的那个婆子,又让林三到市面上买了几匹脚力不错的马,然后利用姜锋旧宅前那片空地,进行突击练习。也许她真的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吧。三天后,她已经可以到城外的草原上独自策马出行了,只要不是速度太快,一般的奔跑都可以应付。
她并不是在做无用功。锦东这边地广人稀,周康与刘谢负责丈量的土地多达一千平方公里,如果不会骑马。单靠双腿走路,即使走断腿都未必能把活干完,马车的机动性又差一些。所以马是最便利的交通工具了。她既然打算帮忙,自然不会容许自己成为刘谢等人的累赘。
接连三天的突击练习,固然让她快速掌握了骑马的技术,但同样的,她也付出了一点小代价——大腿内侧磨破皮了。虽然她早有准备。特地多穿了两条裤子,但布料的坚固程度是有限的。她伤得不算严重,却也有红肿破皮的症状。天天晚上躲进房间上药,睡一晚上,伤刚刚好了些,她又要出去练骑术,然后再被磨破皮。她有时候都怀疑,其实别人学会骑马后不再受这种苦,莫非是因为磨习惯了,大腿内侧已经长出厚茧的缘故?
幸好她用的治伤药还算给力,让她能在正式出发前治好了大腿上的伤,于是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帮她配这个药的曹玦明。自打那日不欢而散,曹玦明就没再上门来了,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她偶尔听刘谢与林三说起,似乎他与刘谢、周康以及钟淮仍有接触,每日里除了收药材,随手治几个府衙诸官家眷中的病人,就是继续向人打听姜锋的旧日消息。难不成他还没有死心?
还好他没有找上知府龚乐林家里去,也不见有向龚乐林告发她身世秘密的迹象,否则她真的要翻脸了。
乔致和似乎已经告别锦东府,返回自己的辖地去了,但他将一个随身的小厮留了下来。青云偶尔在府衙后院走动,还能看见他来往于衙门与知府宅第之间,有时也会从后门出入,不知是在做什么。她没功夫理会这些闲事,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周康与刘谢的差事上。现在所有准备工作已经齐备,今日府衙工房的小吏已经把工具先行送达,明日他们就要出发往吉门子庄去了。
且不说周楠如何依依不舍,想要随他们一同出发,又被婆子们死拦活拦,最后只能眼泪汪汪地放弃,也不说青云如何跟着林三等人一起进行了基础的土地测量实操培训,并分享一些防晒的小技巧。就在他们出发的那天早上,她连衣服都换好了,正准备骑上自己新买的那匹黑色小母马出发,姜五太太却忽然打发了个婆子来请她去说话。青云担心对方来意不善,不过眼下暂时不能得罪对方,她只得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交待柳二丫两句,随来人去了知府宅处。
姜五太太先是打量了她身上穿的半旧布衣裳几眼,神色有些不明:“青姐儿,你这是要跟着刘大人一道去丈量土地么?这不是你女孩儿家该做的事。”
青云淡淡地笑了笑:“我只是去帮忙打个下手罢了,不会给他们添乱的。周大人与干爹他们人手强烈不足,多我一个人,也能轻松些。我们连家里用的下人都带上了呢。没办法,谁叫府衙腾不出更多的人手呢?”
姜五太太也不知有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讽意,反而十分郑重地说:“我听侄儿说过,近来府衙十分忙碌,大部分人手都在忙为老兵建房子的事。不过我想。即使人手再不足,也用不着你小姑娘家去帮忙,怎的不到外头雇人?”
“外头的哪有自家人用着可靠?”青云皮笑肉不笑地道,“而且这样做也给知府大人省钱了不是?再有哪里缺人手,知府大人也不必为难要如何调人了。承蒙知府大人厚爱,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到周大人与我干爹手上,我们自当竭尽全力把事情办好,否则岂不是辜负了知府大人的期望?”
姜五太太似乎总算察觉到她话中之意了,很严肃地盯着她看:“青姐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没有啊。”青云眨眨眼。“姜五太太觉得我误会了什么?”
姜五太太微微皱了皱眉:“你叫我什么?”
“自然是姜五太太。”青云很平静地道,“我虽然称姜九爷为父亲,但实际上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哪怕我的长相有些象姜家人。那也不过是巧合而已。姜家既然不愿意认我,我又怎敢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姜家女呢?因此只能尊称您为五太太了。”
姜五太太低低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心里似乎有怨气。可是那日融君与你说了些什么,让你误会了?融君只是心里有委屈,忍不住发泄出来罢了。发泄过后,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你们是姐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姐妹?青云可不觉得姜融君会成为她的姐妹。至于委屈,她也有啊!她委屈大了!
姜五太太又道:“我原来还想着,刘经历要随周通判出门公干,家里只剩下你和楠姑娘两个女孩儿。即便有下人侍候,也叫人担心,索性让侄儿媳妇接你们过来住几日。也好让你与融君多亲近亲近。知道你爱骑马,我还让人准备了好马好鞍,让你们闲时玩耍的。谁知今早上我才听说你要随刘经历出门,实在是吓了一跳。好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日子过得再苦,也不会让女孩儿做粗活。你这又是何必呢?若是为了躲避我们,也不必如此,我不去扰你就是了。”
如果是真的,那她真要谢天谢地了。青云扯出一个笑:“您想太多了,我是真心想要帮干爹的忙,才决定跟他一起出门的。我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这几年多亏干爹照应。他关心我,爱护我,就象亲爹似的,我自然该多为他着想。至于做粗活什么的,我并不觉得委屈。也许我小时候也曾享过几年福,但自打父亲去世,什么活我没做过?什么苦我没受过?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尊贵的千金小姐,半年前还有人觉得我是个村姑呢。您要是觉得这不成体统,就当我不存在好了。我想您现在,大概也觉得姜锋的女儿很碍眼吧?您放心,我这就在您面前消失。”
姜五太太似乎有些吃惊:“青姐儿……”她想要站起身,但青云还是向她行了一礼,便收起笑容转身向外走,忽然觉得眼前人影一晃,身形越发瘦弱的姜融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挡在青云面前:“你对五伯娘是不是太无礼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五伯娘好意关心你,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青云看到她,心里也有些气:“让开,我不想跟你大小姐说话!”
“我不让!”姜融君的眼圈瞬间红了,但没有哭,反而把下巴抬得更高些,“无论二叔曾经做了些什么,无论他是不是无辜,我们谁也不欠他的!你既然认了他为父,就该敬五伯娘为长辈。我还不曾寻你的不是,你反而先对五伯娘无礼了,难不成二叔就不曾教过你什么是礼仪?!”
青云更生气了:“真是对不住,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礼仪!谁叫我失忆了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呢!你还要寻我的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是!我自认为过得够惨的了,如果不是遇上好人,现在只怕还在外头讨饭呢!结果你一个从小养尊处忧的千金小姐莫名其妙地跑出来说我是你仇人,我父亲害死了你父母兄弟,不但冲着我发火,现在连我认的干爹,还有跟我交好的人都不放过了!设了个圈套让周大人与我干爹钻,做得好了,那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活该他们倒霉,他们还要感念知府大人的信任呢!你现在还要挑我的刺?真是神经病!你最好认清楚,谁才是你的仇人!谁杀了你的全家!你不去找真正的仇人算账,光捏我这个软杮子算什么?!”
姜融君气得全身发抖:“你……你胡说些什么?谁设圈套了?!”
“你不认我也奈何不了你,谁叫你如今有靠山呢?!”青云冷哼一声,“你现在得意了,满肚子的怨气终于找到发泄的地儿了,可实际上不也还是欺软怕硬吗?你觉得自己委屈,我还委屈呢!你好歹还知道仇人是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甩袖就往外走,不管姜融君在后头如何叫唤,也当听不到。对这种心里认定了歪理,坚决要算计陷害自己的人,她才没空跟对方废话呢!不跟对方把话挑明了,只怕人家还要端着一副大度模样跟你演戏!
姜融君见她摔手就走,忍不住哭着向姜五太太投诉:“五伯娘,你看她那副嘴脸……”
姜五太太紧紧皱着眉头:“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莫非是为陈通判临时调动周通判手下吏员的事?可你表兄不是说过,那是陈通判自作主张么?但建房一事确实是府衙当前要务,眼下赶工要紧,你表兄暂时不好说陈通判什么,横竖周通判与刘经历都是能干的,定能把差事做好,怎的青姐儿反而想歪了呢?当初会把周通判与刘经历从清河调来,是因为乔大人的大力推荐,因此你表兄才如此信任他们的能力,只是乔大人要求别把这件事外传,你表兄就没提,想不到周通判他们却误会了……”
青云对姜五太太的这番话一无所知,她气冲冲地出了知府宅,便迅速归队了。周康与刘谢带着钟淮、两名吏员,以及一大群身强力壮的男女仆妇,各人或骑马,或坐车,随时就要出发。
周楠紧紧拉住青云的手,含泪对周康道:“父亲,刘叔,钟先生,还有青姐儿,你们一定要保重……有什么事千万要捎信回来。”
“知道了,不必再啰嗦。”周康翻身上了马,“吉门子庄离城不过二十来里,家里若有事,就派人来告诉一声。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向邓照磨的太太求助,再者,关通判家与吴推官家也是常来往的。要照看好家里,保重身体,别让父亲挂心。”
周楠泪眼汪汪地点头应了。青云与她再次告别,便也跟着翻身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外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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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主观认识和客观事实是有差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