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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 午时

沈括扶着小苹,深一脚浅一脚在山中缓慢前行,他的右脚依旧肿着根本沾不了地。

为了让湿透的小苹暖和过来,两人紧挨着,脸几乎贴到一起,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或曰授受不亲了。

走了好一程路,小苹渐渐恢复过来,脸色也红润些。她好像一点不担心他的野蛮公公会追过来。沈括肚子还在琢磨这件事最蹊跷的地方,小苹怎么从笼子里逃出来的?

他知道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但是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最终还是问出口:“大姐,你是如何从那铁链锁住的笼子里跑出来的?”

“我有些水性能凫水,又加上点好运气。”

“什么样好运气?”沈括追问道。

“这运气不是好来的。公子真的要问?”

“大姐,若不肯说也就罢了。只是我平生最怕无解的疑问,这事搁在心上真个是狸猫爪子挠心一般。”

“那便说吧,哎,反正奴家也装不得贤妇淑女。”

小苹侧转过头,也许在琢磨怎么编,也许只是在担心撒谎时被别看穿眼神。

“我有那木笼锁的钥匙,”小苹腾出一只手在衣服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沈括,“我也豁出脸,告与你实情,那伙人里有先夫的同族兄弟……曾与我挨着几分光,他不忍看我死,便偷偷在木笼上动了些手脚,又将锁钥匙给了我。然而也有几分险恶,须有些水性才行。”

小苹的答案几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刚才不肯说,显然这个答案让她难堪。

“原来如此,我真个该死,问这些不该问的……”

“我不与你说,大抵你也猜到七八分了,我在他家庄上确有些耐不住寂寞;但若他们家门风要正,也不至如此,凡挨光的勾当都是你情我愿,哪儿有一个人做成了的?”

沈括心中暗想叫她住口,圣人云:非礼勿听。她这都说的什么没廉耻的事情?

但那小苹一旦说开去,似乎激起了怨恨,继续喋喋不休:“想我大宋王法,也没说养小叔子是万死的罪过,他们家也不给合离文书,又要我守着牌坊孤寡下去,我本就是勾栏里弄风情、卖色相的,这原本也是他们家知道的……”

“大姐,你公公他们为什么没有追来?”

沈括打断小苹,想赶紧换一个话题。

“那老头常请和尚道士念经,最怕鬼神,大约今天突然黑了天,大概以为老天开眼把我救了去吧?”

“这可不是突然老天开眼才黑了天,这是月影当空遮住了日头。”

“对了恩公,此事我正要问你,为何你当时就知道会黑了天?”

“何止当时,我四十天前便知道。”沈括不由得有些骄傲。

“恩公岂不是神仙?”

“我非神仙,只是少年时经高人点拨,后来又在天文上下过功夫。”

“恩公实在是高人,我那早死的先夫也是有功名的,却不懂这些,家里账目也常算不清。”

“哎!”沈括叹息一声,小苹的话触动心思,只因他至今却还没有功名。

远处传来轻轻铃声,小苹忽而笑了起来:“这下便好了。”

“如何好了?”

“你听这铃声,分明有人骑驴马过来。”

“那又如何?”

“我们去买下那脚力,你这般慢慢捱着何时到东京?”

“可我的盘缠都在船上,身上只余下几百文。”

“如何坏相公你的钱?我自也有些体己钱。”

说话间,前面山间转出一个牵着驴子的老者,驴背上驮着木柴。

“老丈且慢走。”

小苹大喊一声,那边厢老者听到喊声,停下观看。

“大姐有何事?”

老者停下道。

“我与丈夫去往东京,不料他山中摔断了腿,行走不得,我想要寻一匹脚力。”

小苹撒谎如喝水一般,随随便便就捏造出一个丈夫出来。

“大姐切莫玩笑,我与这老驴相依为命,我待它如亲儿子般,便是金山也不卖,还得依着它每日搬运货物糊口。”

小苹将沈括放到树边,自顾自过去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

“金山便没有,我这金钗,去兑坊如何也能兑出几十两银子来,看看比这牙掉没的老牲口值钱?”

老头接过金钗掂了掂,又咬了咬,确实足金,看来就算是亲儿子也值得卖。他又些迟疑,大概还没讨价还价的,实有些心不甘。

“这位大姐,我只卖驴与你,这驴托着的两担柴可还是我的?”

“老人家说的什么笑话,我要你劈柴有什么用?你只顾拿去。”

“还有一桩,你要这驴可赶远路?”

“只到东京这百十里路程。”

“不走远路也行,只是……若到了东京,可别将它卖给屠户下了汤锅。这驴与我十多年,好比亲儿一般,”老者说着黯然泪下,“实则比亲儿子都亲几分,每月只拉十七八趟磨,若是驮重物便不骑它,说要分离实有些不舍。”

“老丈且放宽心,我与丈夫也是烧香吃素、行善念经的,”她看了一眼扶着树站着的沈括,沈括赶紧点头,“到了我家,何止不下汤锅,也不拉磨背柴,便当祖宗供着。”

“那我便放心了。”

生意成交,老头破涕为笑,麻利地卸下柴自己背了,竟然健步如飞,转眼看不见了,大概也怕小苹反悔。

沈括一时有些歉意:“ 买这老驴,坏了大姐你一根金钗,实在过意不去。”

“恩公不要说见外的话。”小苹将沈括扶到驴子边上,“小奴家在东京瓦肆,做的是无本万利大买卖,金银也好似大风刮来的,这根金钗如何比的了救命之恩?”

沈括连连点头,他却是有些听不得小苹说那些风尘气的行院话。

说完这话,小苹一只手一抬沈括屁股,将他托到驴背上,力气竟然还不小。然后又一掌拍了驴屁股,老驴叫唤一声,自己走了起来。

“恩公你也别嫌我全没有些体面话,我本非大家的闺秀小家的娘子,也是教坊里出生、欢场里打滚的,靠的是色艺傍身,京城里浮浪公子都是手上行货,不是夸口,便是桃花扇后掩着脸笑一笑,也有那公子哥大把送银钱。”

沈括无言以对。

“然而我也知道恩义。”她停下沉默了一会儿,“公子萍水相逢能出手相救,这就是我这样人几辈子修不来,区区一根钗算什么。我若有个良家清白的妹妹,便定要许给公子。”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如此啊?”沈括赶紧推脱,全没听出人家只是随便举了个例子。

“什么使不得?她若不肯,便打到她肯。”

前面山口又有人影。小苹牵住驴,两人一通仔细看,却是几个穿皂的公人。

沈括不由狂喜:“小苹你看,分明是衙役差拨拦住去路。这下可好,不必怕你那公公追来了,也可以报官抓他。”

“却恐怕不可报官,”牵着驴的小苹赶紧阻止,“报官难免耽误时日,过堂又横生很多是非。”

“我这里时日已然耽搁了,还怕他什么,你公公家那等愚蛮陋习若不惩治,将来必然再害人。”

“恩公且听我讲……我便看在我那命苦的丈夫份上,也不想累他那糊涂老父母吃官司,他这把岁数若定个流刑发配到远乡,怕就死在外面归不得祖坟,那便是我的罪过了。还是不提,从此与他们家两不相欠吧。”

沈括只好点了点头:“也不知这些差拨,为何在此这么个荒山野岭设卡?”

“恩公,我左思右想你我非此地人,也不要管这些闲事。若那些差人问话不要节外生枝,只夫妻相称先过去。”小苹没来由的警觉起来。

“好,我听你的。”

两人慢慢过去,那边山口处树影下正休息的差人也看到来人,纷纷起身泼了茶水,拿水火棍的拦住去路。

“站住,你二人何处来,哪里去?”那差人喊道。

“大人,我等去前面投店。”沈括说。

“听口音,你非此地人?老爷均旨,凡外地口音的,都要细细搜身盘问。”

说着话便有衙役要拽沈括下驴。

“我又没犯王法,如何要搜身……”

“老爷签票,谁敢违拗?我等在此喝风把路,路过的便要查问,如何敢质问?”

“老爷息怒,”小苹笑着接过话去,“如何外地人不可到此处?”

那领头差拨早瞄见这女子长得漂亮,见小苹陪笑脸过来,脸色好看许多。

“大嫂你倒是本乡口音,却不知,昨日有人报官,见到一伙贼人在此间出没。老爷有令一体严拿,不得放走半个。我等也只得盘问的紧些。”

“贼人?什么样贼人?”

“乃是弥勒教余孽。那弥勒教男女教众,多有在双臂上、背上着万字刺青,故而路过可疑的,都要除去衣衫查看前胸后背。大嫂你看这事,我们也不想行轻薄事情,却是公务。”

“我这样妇道若除去衣衫,着实让人有些羞耻。可否行个方便?”

“我等守在此也半日,光是喝风,却也没见老天行方便。”

那官抬头看天道。

小苹想摸出些银钱打发这些敲竹杠的,但是唯一的金钗换了驴了,身上已然没钱了。

“我只知那弥勒教都是河北的,南方口音如何会是教众。”沈括不合时宜插嘴,仍然想掰扯一下。

“你真个不晓是非好歹的,要讲道理,此刻便与我们去堂上见老爷。若不去,先脱你直裰!待会儿便要查你妻。”

“如何敢玷污我浑家清白?”

“慢着慢着,”小苹赶紧挡在前面,“我这丈夫耿直,又不会说话,只是我们出门急,未带着孝敬。”

“还是娘子见过些世面,我且问你,你像是本乡本土,为何你夫君却是南方口音?”

“嗨,我确实是东京人士,我夫君是就赘的女婿。”

“原来是个倒插门的,存得多少挂脚粮?还要劳烦大娘子牵驴坠蹬?为何不是他下来牵驴,娘子你坐在上面?”

老驴突然昂首大叫两声,似很同意让沈括下来。

“我夫君是要赴考当状元的!岂能让他走路?”

“哦,原来是个要当老爷的?怪不得如此大架子,我等走眼了,失礼失礼。”差拨大笑,其余人也笑了起来。

“大哥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她转身拽了拽沈括衣襟,“官人,你不是还有几百文钱?”

“我们又没犯法,为何要行贿赂?”

“那为妻只能脱了衣服给他们看?”小苹面露不悦。

他只得不情不愿从身边摸出最后三百文钱,交给小苹,小苹倒也爽快全都给了差拨。

那差拨掂了掂钱,挥手让其余人让开。

他们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后面笑声,那些人纷纷都在指指点点,大概在说,这穷酸怎么能有这么漂亮又懂事的老婆。

走远些了,沈括终于忍耐不住愤怒。

“这里离着京师不远,怎的有如此坏的官差,与匪类何异?”

“嗨,你也是读过书有见识的,也不如我这个倡优妇道晓得这世道。”

“如何不知?”

“这京东路常有强人出没,公人差役也多是以前江湖上剪径为匪的。”

“还有这等事?”

“可曾听过市井上说: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不曾听过。”

“相公你也是好命,眼高福大,不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如今住店坐船的钱也没有了。”

“只差几十里地,有这驴子,明天也就到了。”

“夜里住店钱也没有。”

“恩公,你少年时大概是没吃过苦,不住店就不上路了?”

“他们要拿的弥勒教,真个刺青个万字在身上?”

“那你可问住我了,我也没进澡堂子里瞧过,想来官府说话便不会错。”

“我听说,贝州弥勒教反叛,已然在二年前,被同平章事文路公平灭了。”

“这些天大的事,我一介女流就不知道了。”

“我说个事与你听,不过关系一些朝廷机密,若听了便不可对外人说起。”

“既然朝廷机密,官人且住,小女子不敢听了。”

“说与你听也无妨,今次我进京,其实正是文路公托付。”沈括压低声音,“说是要调查贝州王则余孽之事,不料还未到京城,在这里就听闻有了。”

“哦?竟有这么大事?”小苹也压低声音配合他,“想来这弥勒教还未剿灭啊。”

“也许吧。”

“弥勒不就是那大肚佛祖?如何成了反贼的教主?”

“我只听话,弥勒教又称未来教,源于大唐则天女皇。”

“则天女皇,难不成是武则天?”

毛驴没来由昂首叫了两声,像是祝贺小苹答对了。

“正是,那则天女皇曾自称未来佛转世,搅闹的李唐基业几乎断送。”

“哎,为女子,当如是也。”

两人一路到了运河,再沿着运河向北,也没钱打尖,只得沿河走到天黑,寻了间破庙,找到个能遮风的角落,将驴缰绳绑在庙里,又各自找了个乞丐遗下的干草堆睡下。

夜里下起雪来,寒风直灌进庙里,冷的沈括瑟瑟发抖。他手脚冰冷,熬了很久才勉强睡着。 一入梦境,便失足掉进冰窟窿里,好不容易从冰水里爬将上岸,却有一只温暖的小狐狸拱到他臂弯里,就此暖和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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