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 丑时
老包和徐冲都愣愣看着沈括,都恨他这功夫卖什么关子?只有怀良盼着沈括先别说,再给他些时间猜测一下。对他来说,赞叹狄青终于看穿一切尘俗是一回事,自己能在任何抢答环节获胜是另一件事。
“沈公子且慢。”怀良阻止道。
“大师也想到了?”沈括颇有雅量道。
“容我猜上一猜。”
“大师请。”
徐冲和包拯在边上压住火等着这两人客套。
“徐节级,吹了哨子,帽妖就自己过来了?”
“正是。”
“凌空飞过时,可看到什么?”
“当时我正在房檐上翻滚,倒是不曾看到什么,却感觉有风过,而且……当时感觉一阵耳鸣脑胀,但是那鸣响似乎在头壳里回荡,却又分明没声音。”
“嗯,这就对了。我曾在开宝塔下偷见那喻景操演帽妖。后来上去,也是空空如也。但是塔檐上却都是粪便,分辨黑且燥,不似鸟粪,更像是老鼠粪便。后来又见到塔顶倒吊着的蝙蝠。”
“蝙蝠?”徐冲张大嘴。边上沈括倒并不意外,只是含笑不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在那塔下地道里举着火把走路,常惊动蝙蝠。然而这些飞鼠平日却不须光芒就能飞行,飞过头顶时也有一种让人脑胀耳鸣的感觉,可见是发出了我们听不见的声音。如同鹰犬,也能听到些我们听不见的动静。”
沈括终于点头,显然他的判断与和尚一样。
“大师,我跟踪你去开宝塔的那天,也是先到了那塔顶,没见到你。当时也是一群蝙蝠从身边窜过,随后帽妖现身,当时吓坏了,只拼命冲下塔顶,结果慌不择路,多下了一层,竟然到了地道里。”
“善哉,看来是塞翁失马了。”
“蝙蝠?是蝙蝠拖拽那帽妖?”包拯道。
“还不敢断定,但是我在榆林街第一次听闻帽妖,是在无月时现身,后来每次出现也是月黑风高时,猜想它有什么细微处需要隐藏,当时猜想可能是有人牵线。三十年前的帽妖大无外就是这样,无非是一个冒着烟的孔明灯。后来在潘街第一回看到,见那帽妖在楼宇间起伏飞行,那房顶上若是有人牵线奔走,必然踩踏房顶。在白矾楼下再次见到,见它当街转弯,越飞越快,似乎有无形活物牵引。现在回想起来,所谓无形的活物,其实是在空中飞行,跟着无声哨子飞的蝙蝠。”
“若是这样,帽妖总是腾云驾雾,又是如何变化来的?”包拯追问。
“此事,大师曾指点过,东京瓦子里演神仙时,就用筛子,碎冰和热水,面粉来生成浓雾。”
“冰岂不是很重?”徐冲说。
“问的好!”沈括说,“为何帽妖每每出现都很短?”
“阿弥陀佛,公子想到了?”
“以冰屑掺杂面粉,放置在煮沸的热水上。确实能生烟雾,而且与松香火药生烟不同,没有气味。”
“然而还是有些重了。”怀良笑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帽妖是如何做到,但是我有些思量,大致会有一样效果。也不用筛子、碎冰、面粉、热水,大师可愿意猜想一下?”
“容我一猜,不用面粉,可是用到垩灰?”
“呵呵呵,不错,确实用到垩灰。”
“垩灰?垩灰是何物?”包拯终于忍不住问。
“也叫煅石粉,或者叫烧石灰。”
“这烧石灰又如何?”
“此物遇水,便可生热生雾。”怀良接着说。
“又如何?”老包继续茫然问。
“这些贫僧还没想到,料想沈公子必有巧思?”
“用冰制做成碗,倒扣在垩灰上。上面连接一盏孔明灯。大致便是这样。冰碗内垩粉与水滴相遇必生炽热,这热便使得冰碗更快熔化,里面水汽更浓更重,却又不得释放被压在冰碗里。”
“妙啊。”和尚赞叹道。从此刻起,他们两人谈话,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了。
“起初,冰碗过重不得飞升,然而随着垩粉与越来越多的水浸润, 下面炽热难抵,水汽积聚越多。终将顶碎冰碗,腾空而起,还裹挟浓烈烟雾,包裹住了孔明灯。此雾还有些好处。”
“便是闻不到气味?”
“正是,确实无味,然而还有一用。便是可以让孔明灯腾空加速。”
“乃是受迫反推之力?”
“果然大师懂我。有这反推之力,便将热雾喷涌而出可将孔明灯顶起,并将水汽积聚在那灯罩里,如同弥漫的云雾,慢慢四下弥漫,就是我们见到当空流云的景象。随着碎屑消耗,越来越轻,飞速便越来越快,浓雾渐渐消耗,也越接近显形。所以它每次出现,都只一瞬从我们眼前飞过,或引开我们注意,或落下绳梯故弄玄虚,然后迅速就消失在夜色中。”
“嗯……”老包手捻胡须点头。他想象着那腾云驾雾的帽妖只一闪,就消失在一道屋檐后面,那里自有吹哨人收拾这些东西偷偷逃走。景象是这个景象,只是如何实现,刚才也是越听越糊涂。只看到沈括和怀良一起大笑起来,好像互相祝贺对方答对了,全不顾别人没搞明白。
“这样可行吗?”老包问。
“禀相公,其实还不知道,然而各环节都在心中试想过,大可试作一个类同的,验证一下。不过现下没有时间。还有不到一天,就要在玉清照应宫进行大傩仪式,还得看那从不真面目示人的大傩师,玩出什么花来。”
“你们别忘了,还得赶紧去一趟那裴老板的店铺。”徐冲说。
“不错,小苹布条上写明了,那里账本上有重要东西。”
“事不宜迟,你们快去一趟。然后回来计议那玉清宫的事情。”包龙图说。
“还有一事烦扰相公查一下。”怀良突然说道。
“大师请讲。”
“那喻景曾在东西八作司当差,作都料匠,专管宫里宫外营造。我想烦劳相公查一下,左承天祥符门每年修缮,可曾与他有关?”
“那左承天祥符门上鸱吻爆裂开后,石大人已经差人查过,最近三年都不是他,都是另有他人。那些工匠也都由皇城司一个个过筛,没有发现破绽,也都与喻景无关。”
“三年嫌太少,相公可再深查一下?”
“三年还少?”
“依我之见,对手布局极深极远,若不是客星突现,今年也未必发难。所以,不可轻忽。”
“好,交给我,我立即就办。”
六月二十日 寅时
三个人各骑了一匹马向裴老板的铺子去。很快便到了铺子,门口还有人把守着。沈括抬头看,就看到二楼窗户破损,似乎有过一场激烈打斗。
“看,那女……匪就是从这里上去的。”
“你看清女匪是锦儿?”
“哎,还能看错?你说,她会不会是那蒙面的教主?”
“你可见她少了手指?”
“不曾见,何止没少手指,手上功夫还了得,掷出飞刀狠毒异常,根本不顾情分。”
“徐节级,她与你也无甚情分啊。”
“话虽然是如此啊……”徐冲狠狠咽下一口气,“也是我太蠢,竟然自作多情。”
三人一起进了屋子,直上二楼。走在楼梯上,徐冲又慢了下来,似乎想到什么事情。
“这锦儿若不是教主,她又是什么角色?”
“依着我看,她比教主更大。她应该就是这些事情的幕后主使,是辽邦藏在东京的最大奸细。”
“最大头目,为何给小苹当丫鬟?”徐冲问。
“此事也不难推敲。想来她是先潜入宫中,躲在皇后身边必然有图谋,然而被官家治冗给逐出宫来。没有事做。正好此时,辽邦有意收服弥勒教。便派她藏到小苹身边,大概是对小苹和喻景都不信任吧。”
“那现在小苹又回到那弥勒教,可会有危险?”
“危险自然时时刻刻是有的,然而小苹是文彦博奸细,还有一个妹妹咏儿的事,锦儿应该还不知道。她与小苹相处时间并不太长。”
三人到了楼上。裴老板尸体已然放下,正四仰八叉躺在桌子上。
“不知锦儿为什么要毒死他?”
“只能是杀人灭口,他们的计划,已经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不能多留线索。”
三人走到锦儿钻进的那处柜子,推开门,里面竟然有一副梯子。显然是一道暗门,通向墙壁里的暗室。
沈括和怀良没有下去。只让徐冲一个人顺着梯子爬下去查探,果然下面的密室很小,只容一个人进去,东西也不多,只有一摞账本。徐冲把那些账本给带了上来。只看到上面已经淋了油。
“看来锦儿这次来,就是毁掉这些账册的。”沈括说。
“为什么?”
“大概是和杀裴老板一样,都是为了毁证。你与她撞见时她正出来,一定是找火烛。一旦点着,众人冲进来看到裴老板尸体,就觉得是先烧账册后自杀,这便是她想要的。可见,他们的毒计确到了收尾处,要抹除痕迹了。”
“就是说,这些账册里藏着重要机密?”徐冲省悟道。
徐冲赶紧点起灯,将裴老板尸体移到桌子一侧,三个人挤到桌子另一侧开始翻看寻找癸巳年丙辰月账册。找到后翻看,不料只是一月间的账本,竟然记载了不少内容,却都是四方珍奇的古怪玩意儿。有占城黑兕的角,身毒的八尺象牙,西域狮子鬃,祁连山顶灵芝,川西龙门山的松肪、南海七尺长的珊瑚,还有蒲牢礁上九尺玳瑁壳,会稽山下巨人冢中的六尺长枯骨、钟南山三丈长巨蛇蛇蜕、哀牢山不死兵的藤甲……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像正常人会用得到的,有些就不像是世界上该存在的。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眼看东方渐渐亮起,全然看不出怎么回事。
“我看,就是障眼法。”怀良突然一拍桌子道。他拍的有些重了,桌子上死不瞑目的裴老板还晃动了几下。
“障眼法?”沈括说。
“都是些随手写的怪异之物,然而有用的应该藏在里面,只是我们看不懂。”
“那怎么办?”
“事不宜迟,先回包相公那里。看看他那边调查如何。”和尚道。
三个人一起返回,一路上怀良阴沉着脸,仔细思忖账册上看到的每个字。
早上巳时,三人才回到了军头司,老包倒是兴冲冲迎了出来。
“大师,果然如你所说,左承天祥符门在三年前,由喻景的一个叫做常三虎的经手修缮,据说与喻景有些往来,且此人现在下落不明。”
“那就对了。我知道喻景身边有一亲信,匪号叫做甲马常彪的,应该就是这个常三虎。”和尚道。
“但是,他三年前修缮大门,与大门上鸱吻燃烧爆裂有什么关联?”
“那天鸱吻爆裂时,你们可看得真切?”和尚问。
“何止真切,简直就是活龙在眼前,”徐冲说,“那天还有一片龙皮炸到我脚边,我捡起看,那龙皮柔软微烫,上面鳞片还能剥落下来。”
“是啊,我也见到了。确实如活龙般腾空后炸裂,炸落的也不是碎石,确实是龙鳞。”
和尚背着手在众人面前走了几趟,突然停下。
“那左承天门上鸱吻多长?”
“两丈来长吧?”包拯说。
“弯曲着两丈,拉直了就更长些了。”和尚说。
“那又如何?”
“沈公子,你可曾记得,那账册上有一样奇怪东西,是钟南山三丈长巨蛇蛇蜕?”
“蛇蜕?岂不就是蛇皮?”
“不错,是蛇皮,有三丈长,还有川西龙门山的松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