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声偶有传来,闪电也曾划破夜空几回,但终究没有下雨。
被围在核心的张小恒部伍,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外围的叛军,也趁着这难得的清凉夜晚睡个安稳觉。
又有几声闷雷响动,叛军们觉得身下的大地都被震得略微颤抖。
嘴里都囔着骂几句,他们翻了个身,接着昏昏睡去。
正睡得香甜,这些叛军却听到营内外有值守的警卫兵士们,纷纷发出了惊呼声。
本来不愿意就此被打扰,但叛军们的美梦终究不能接着做下去了。因为他们身下的大地不再微颤,却有湿凉的水渍袭扰。
这些水渍由和缓转为迅疾,方圆几十里的叛军们都为之惊恐起来。
暗夜里立刻呈现出人喊马嘶的慌乱情形,彼此之间又并不能看清,更加显得嘈杂。
“是附近的几条大河决堤啦!”
终于有叛军做出了准确的判别,使得小腿、膝盖都已没入水中的叛军们明白,这不是一个可以享受清凉的夜晚,而是一场可能夺去性命的水灾时刻。
张小恒率领着兵将居于高地,自然不会惧怕这样漫无际涯的滔天洪水。
这正是他命事先埋伏在各处的游骑兵们,趁着夜色掘开了附近几条大河的河堤,致使洪水散漫、泛滥至周边各处。
叛军们原本以为本方守御在低处,可以困死张小恒等兵将。却没料到,此时的高地如同仙境中的岛屿,而本方却尽是汪洋中的蜉蝣。
会游泳水性好的可以算作蜉蝣,更多的则成了,或者即将成为水底鱼鳖虾蟹。
再有更多的判军为了活命,不得不争相向张小恒的营地出靠近。他们身上的衣甲尽皆湿透,弓弦也因为润湿而已经不能拉开。
湿了的衣甲套在身上,凭空多了许多分量,他们此时又是惊恐不安,哪里还能与王军为敌作战呢?
或者被王军杀死,或者就是跪地投降,叛军们看到黎明的时候,眼中尽是白亮亮的水泽。
这一战,王军大获成功。不仅逼退了敌军,更还杀死杀伤了数千人,俘虏了一万余人。
至于叛军被洪水淹死的,又是一个数不清的数字。
这场大战之后,寿阳、钟离的敌军再也不敢随意出城。再和王军交战?叛军们起码暂时不敢了。
叛军龟缩防守,张小恒的这支部伍,就真诚了四处游击的部伍。
既能协防弋阳郡、汝阴郡、淮阳郡等地,他更能阻遏、牵制住寿阳一带的叛军,令他们不能扩大叛乱的范围。进而,他又能震慑住其他暗中骚动的各镇将领,
这一条江淮之间的狭长地带略为安宁,回到江陵北岸大营的周生辰,继续着之后的谋划。
军师谢崇原本对于南岸的时常派战船靠近袭扰而担忧,此时待到周生辰返回,南岸那边似乎惧怕周生辰,却也不再出动战船了。
周生辰只说是军师谢崇调度有方、军司马甘化将军辅左有力,南岸才没敢大肆来进攻。
而真实的情况,周生辰大致可以猜得出来:因为南岸主帅萧文的心绪不宁,两边暂时不会有大战事发生了。
南岸的萧文,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平和,对外只说是奉父皇之名,不为百姓增加更多的死伤及军费负担。
这样的状况保持到了秋季,眼见就又是冬日即将到来。
两岸往来的使者仍是忙个不停,萧文拿不定主意的,就只好再命人转呈建康的父皇萧煦。
顺着长江东去传递书函奏折,自然是极为畅快。而从建康返回来的批复,却要耽搁许多时日。
在两岸这样你来我往的谈判之中,周生辰早又离开了大营,带着十来万兵将扫荡北岸沿线的蛮族土着。
两岸沿线都有不尽的崇山峻岭,这些深山老林的里面,生活着世世代代居住其中的蛮人。
他们自称土人,生性蛮野剽悍,却更淳朴炽烈。又分为不同的族群,他们或者数百人居于某片山岭,或者成千上万人生活在某块自封的领地之中。
周生辰对待这些土人,采取简单的怀柔和铁腕并用的方式。主动示弱示好,进而展示本方的武力。
这些土人先是不很信服,但又的确得到了王军的粮食救助,以及宽厚对待。
人心换人心。大多土人头领,会带着主要部伍向周生辰表示恭顺和臣服。但也有部分土人头领,自恃世代传承的傲慢,想要继续做天地不管的自由人。
周生辰随即命甘化将军挑选出身体矫健的士兵,分兵几路进山围剿。
土人不肯屈服,但与拥有精熟战法的王军对抗,实在是如同以卵击石。
有数千土人盘踞在某处深山中,凭借地形的熟悉,以及染有毒物的箭失而负隅顽抗。
周生辰为了降服其人其心,亲自带队冲入深山搜索。
骤然间,层层叠叠的山林中响起一阵铜锣声。无数长短不一的箭失,闪动着幽亮的光芒飞向王军。
身上穿着铠甲,手中更还有盾牌的王军,为此损失的兵将数目并不多。可因为周生辰冲锋在前,还是被一支流箭射中了腿胫。
他咬紧牙关,立刻撕下一条衣袍勒住伤退,再随即喝令道:“围住此山,点火放烟!”
将士们见王受伤,都是怒不可遏。随即,滚滚浓烟飞腾,道道烈焰沿着山路,向山顶处蜿蜒而去。
山顶各处的土人们再是凶顽,却也难敌这样的火攻。他们先是发出惊呼,再就大叫着,沿着各条山道奔走,想要找到生路。
可周生辰既然要慑服这些土人,就已经对这场大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山路万千条,但无非都是朝着山下走罢了。王军既然拥有十万之众,封锁这一片山岭倒也不是什么太难做到的事。
土人们连续两天没有找到出路,知道本方的确已经陷入了绝境。此时想到其他归顺的土人,不仅没有性命之危,更还有衣食、田地要想投降已是不能,因为到处都是烟火。
水火之无情,那是谁也控制不了的,哪怕是上天。
就在土人们带着万般悔恨的心情,准备被迫接受被熏死或烧死的时候,山下的王军部伍,却因为周生辰而发生了群情骇然的杂乱。
眼见烈焰如同上天惩罚的烫红的铁鞭,那些烟气犹如天神的怒气,就要把那些不顺从的土人尽皆毁灭的时候,周生辰却突然发布了将令。
“所有人上山灭火!”
他的喝令发出,将士们当即都愣住了。
“土人必然已经醒悟,我们不可赶尽杀绝!”周生辰接着说道。
将士们还在迟疑不动,军师谢崇开口道:“殿下已经发令。”
军司马甘化随即大喝道:“宁我死,不死一个土人!”
说罢,他转身走出大帐。
王军将士们接到如山军令,立刻动用各种方式,冒着被熏死、烧死的危险进山灭火。
用树枝扑打,或者依次传递水桶,甚至用身体滚动灭火……
王军将士们此时的勇勐,因为心态的不同,甚于冲入百万敌军的阵中。
烟火围困土人,是令他们懂得王军即便是山林作战,也不逊于他们;此时救助他们,是为了保住天下苍生,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一直绵延不断。
防火烧山只用一时,十万人灭火却用了十来天,才终于打通了一条从山顶传到山下的生命通道。
山上的土人们,见到王军兵将们带着身上的烟火,冒死赶到面前的时候,都先是震惊万分,再就为双方无谓死伤的兵士们悲伤不已。
土人首领带着部属沿着这条生命通道走下山路,望到了王军大营之后立刻拜倒在地。
“黄天和无礼冒犯王军,愧对小南辰王!”他一边大哭着叫喊,一边匍匐着向大营爬去。
没行得多远,他就见到一袭锦袍出现在眼前。略微惊讶之时,他再见到一双温润的手掌,托住了自己的手臂。
抬起头,黄天和的泪眼中,出现了一位年轻男子的面庞。
不敢确认这个面貌如玉、温和儒雅的人就是周生辰,黄天和迟疑着没敢开口。
“本王迫于无奈,但也的确做得过分,请黄头领不要责怪才是。”周生辰两手稍微用力,黄天和不能对抗,被他轻易地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王!”黄天和羞愧地躬身拜礼道,“在下该死,实在是无知!”
周生辰大笑几声,拉着他的手臂走入大帐。
黄天和就被他拉着坐在身边,再认识了军师谢崇、军司马甘化等人。
周生辰和他笑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随即命人先安排从山上下来的土人们用饭,再送进大帐酒肉饭食。
才端起酒碗,黄天和先羞愧地说道:“那天见到殿下,只以为是射中了。幸好,”
大笑着,周生辰拉开裤腿说道:“可不就是射中了嘛!黄头领果然是神射手!”
黄天和闻言大惊,连忙放下酒碗,立刻就要为他吮血疗伤。
推开他,周生辰笑着摆摆手说道:“幸好本王进山之前,先搜寻了许多草药,才得以不致中毒。此间良药奇效,果然就好了的。”
黄天和连呼“万幸”之后,这才敢与他一起举起酒碗畅饮。
酒酣耳热之际,黄天和拍着胸脯说道:“在下虽然没用,但也能凭借信用,为我王安定一方!”
周生辰微笑着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不是在下夸口,这边百余里,黄某倒也可以说话有人听得。”黄天和说罢,呵呵地笑了笑,再接着说道,“又西边百余里,是位叫做石孟远的头领管着。再有东南方圆百余里,又有位头领叫做巴山虎,也是厉害非常。”
说罢,他先端起酒碗,周生辰与他碰了一下喝尽。
“黄某愿当我王的使者,前去让那两人前来听命。”黄天和自信地说道。
军师谢崇不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生辰,意思是不可轻信,更不可放虎归山。
“好!本王就在这里等候!准备下美酒,等待黄头领等人一起过来欢饮!”周生辰痛快地说道。
军师谢崇见状立刻焦急,连忙开口说道:“此时天冷,王军人数众多,也不好在此久留。”
他暗含的意思,就是即便黄天和有这份心意,周生辰也应该用重兵跟随,借以震慑。
摆摆手,周生辰笑着说道:“土人都是忠肝义胆、言而有信的人。本王若是不信黄头领,何必再冒着死伤许多将士的风险,把他从山上请下来呢?”
见他把话说破,军师谢崇也就不好再多说。
此时的黄天和,才对谢崇的话回过味来。低头闷坐了一会儿,他自顾喝了一大碗酒,再撇着嘴说道:“非是黄某贪生怕死,实在是因为我王仁义!否则,不过是在人间活个百十年,黄某就被熏死、烧死在山上,又能怎样?!”
周生辰连忙拉着他的手臂,笑着说道:“军师不过是为大军考虑,黄头领一定可以理解。”
长呼口气,黄天和再不看其他人,只对周生辰说道:“在下无非就是一条命而已。若是可以为我王招来那两人,岂不是大美事?!但若不成功,黄某也不敢羞愧不回,就还回来请我王赐死就是了。”
听他说得豪壮,周生辰不禁拍了一下大腿。
毕竟腿上有伤,他的眉头不禁一挑。却还是忍住,没有更变神色。
立刻竖起大指,黄天和称赞着说道:“我王英明神武,黄某来投是对了的!”
“黄头领真是康慨勇勐,更是义薄云天。若黄头领答允,就是今日天然有幸,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周生辰笑着说道。
黄天和当即开心得大笑不止,险些当场跳起来载歌载舞。
忽然他又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之中。
“黄头领有何为难吗?”周生辰连忙询问道。
转头看着他,黄天和先是躬身拜礼,再感慨地说道:“黄某能有这份幸运,真的是老天有眼。只不过,黄某自觉只有得罪我王的事,却没有分毫功劳,不敢立刻接受我王之命!”
周生辰才笑着说“并不妨事”,黄天和接着拱手说道:“我王宽仁,黄某却必要建功才可。”
见他执意如此,周生辰安慰他之后,继续一起畅饮。
欢聚了几天,黄天和随即命令自己的部属,全部接受周生辰的整顿、改编。
这些勇武的土人,从此可以为周生辰所调动,成为一支特别的作战部伍。
随后,黄天和就只带着二十来个随从,拜礼道别周生辰之后,前往那两处招募。
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谢崇慨叹着说道:“殿下宽宏大量,却不知黄头领是否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