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迷影人》(上)
杂志封面使用的是《白昼之雨》在维纳佐拉国际电影节首映时的第二版海报,其中莫森的脸部大特写占据三分之二的版面,他直视镜头,目光阴森而凝重,伸出的右手似要冲破纸页,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和油漆似的艳粉色边框则作为隔断,分别将神情似愧疚似躲闪的田刚、面露恐慌的邱雪和哭丧着脸的王大力分隔成大大小小的画面。
杂志刊物的总标题《迷影人》竖立在左侧,两行内文标题恰如其分地融进警戒线中,既和谐又保有存在感,一眼即见。
《白昼之雨》
《秦绝:从试镜中脱颖而出》
效率不错。
秦绝若有所思。
她记得《白昼之雨》定档发布会距离现在不过一周之久,那位名叫方天航的记者需要时间撰稿修稿不提,杂志本身的审核、印刷和物流运输等方面同样要耗时长,走流程,没想到《迷影人》的实体刊来得如此之快。
翻了翻内页,秦绝了然。原来这是特别先行刊,内容与网络公开的电子版完全一致,但因数量稀少、附赠签名特典等原因拥有额外的收藏价值。
能在《心影链接》剧组里第一时间看到它,想来也是一种剧方向主要演员示好的手段。
这么做既彰显剧组对演员的重视和支持,又为演员之间的社交牵线搭桥,提供便利。别的不说,倘若罗凌今天过来拜访,他完全可以拿秦绝的新杂志为话题展开闲聊,而假如秦绝有意交好,也可以顺势签个名,将杂志转赠给罗凌,一段中规中矩的人情往来就这么成了。
“呀,秦老师上新杂了,方便我们看看么?”
想什么来什么,性格活泼爱说话的那位跟组化妆师笑盈盈地挑起话头。
秦绝颔首:“严格来说都是剧组财产,你们随意。”
非必要的三两句闲谈过后,她坐到化妆镜前,从妆造部分开始新一天的拍摄工作。
……
《秦绝:从试镜中脱颖而出》
秦绝是谁?为何贺栩偏偏挑中了他?——类似的疑问在《白昼之雨》公布卡司阵容后层出不穷,尽管秦绝以一尊“海明珠”奖杯向大众证实了贺栩选择电影男主角的眼光,但抛开结果不谈,秦绝当初究竟凭借什么荣获贺栩青眼,顺利出演莫森一角,此中详细依旧鲜为人知。
聚焦本篇报道,为您揭秘秦绝如何“一步登天”。
【偶然?必然?一路走来,步步皆是铺垫】
秦绝于去年年底通过电影《囚笼》正式出道,彼时的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演员。
十九岁,非科班,刚入行,未签约。这般看来,似乎他身上唯一的优势是还年轻,有可培养的潜力和发展的可能。
——然而,真是如此吗?
“秦绝就是我理想中的‘少年赤那’。”《囚笼》导演蒋舒明曾言,“他神乎其神的动作戏足以在这部电影里弥补甚至覆盖他在其他演技上的短板。我认为秦绝是一个非常值得挖掘的演员。”
事实证明蒋舒明所言非虚。在第73届金梅奖颁奖典礼中,《囚笼》一连斩获五项大奖,而初出茅庐的秦绝亦因这部电影获得“最佳动作设计奖”,其对动作戏的把控水准可见一斑。
其后,“精研众影”评阅陈列馆公布《囚笼》评分,由主创团队与研影馆评审联合推荐的“特别感谢”一栏里,秦绝的名字赫然在列。
“秦绝所饰演的‘少年赤那’对‘赤那’这个人物的前期塑造有着巨大的影响,他精湛的演绎极大地压缩了要立住赤那这一角色所需的篇幅,使我能用更广阔的空间去描绘成年后赤那的经历与转变,这对整部电影的剧情节奏至关重要。”《囚笼》导演蒋舒明语。
“我认为秦绝至少撑起了《囚笼》百分之三十的票房。”来自金星影评人方木泉。
众所周知,蒋舒明本硕皆就读于京城传媒大学,是诸多新晋导演里较为幸运的一个,还未毕业便师从贺栩。数年后,本已宣布息影、潜心教学的贺栩重新出山,为新作《白昼之雨》(具体信息当时仍在保密状态)广招演员,层层筛选,蒋舒明听闻男主角有擅长动作戏的要求,于是一则为老师分忧,二则见猎心喜,将自己因缘巧合发掘到的年轻演员秦绝推荐给贺栩。
秦绝的《白昼之雨》试镜名额由此得来。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
罗凌翻过一页,脸上虽然因着在上妆和习惯性表情管理的缘故,没有明显的神情变化,但心底十分坦诚地吃了一惊。
占据这页的不是记者方天航的文字,而是密密麻麻的图片。
有的背景在剧组,秦绝或是盘腿坐在角落地面,耳朵里塞着耳机,膝盖上搭着笔记本,埋头阅读;或是站在人群稍微靠前的位置,听蒋舒明捏着卷了边的剧本说着什么。
有的背景在私人书房,正面镜头下,秦绝或是翻阅书籍,或是伏案书写,或是捧着保温杯含笑说话。
所有图片按照时间线清晰排列,每一张或每几张底下都有相对应的标注:
“秦绝在《囚笼》剧组边做杂工边向蒋舒明‘偷师’”
“秦绝阅读《白昼之雨》原着(封面特意包过书皮,信息未暴露)”
“秦绝体型逐渐消瘦全过程”
“秦绝皮肤转为病态苍白全过程”
除简短的标注外,亦有说明性的字幕:
“直播回应弹幕【可你现在也没有很白】:‘是,所以试镜之前我都不打算出门了。防晒那么麻烦,紫外线这东西,不出门立减百分百。’”
“直播回应弹幕【你也太宅了,三餐都叫外卖啊?】:‘没有,我节食很久了,每天一餐蔬菜沙拉。’”
“直播回应弹幕【那你的减肥效果也太好了吧!】:‘因为我睡得少,不然肌肉很难消下去。’”
以图片为主的文稿另辟蹊径,比起报道简直像某些狗仔队的“爆料瓜条”,整体看下来信息虽密,却异常清晰,随便扫一眼就能理解叙述者表达的是什么。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罗凌回看分标题,在心里默默复述这句话。
看过下面大量的照片以后再回头读这行字,他的心情更加复杂。
首先是敬佩。
这是当然的,只要不瞎都能看出秦绝为《白昼之雨》为莫森做出了多少努力,那会儿甚至只是一个试镜,还没有正式开拍,她就已全力以赴,在内钻研表演、分析角色,在外改变形貌体重,全身心都扑在这上面,身影踏实而坚定,熠熠发光。
其次是羞惭。
罗凌从偶像转型为演员已有几年,他也为角色准备过,却不是秦绝这样的准备,而是去揣摩制片方的需求、推测导演的喜好,他很努力,努力地讨人欢喜,让那些掌握着影视资源和剧组片场的实权者喜欢他的合作态度,肯定他所代表的商业价值,然后……把男主角交给他。
道路完全不一样。
罗凌在两种情绪的交织与冲击下控制不住地思维发散,他不敢说自己做的一定就是错的,大家各有各的办法和渠道去达成自己的理想,评判对错这种基于各自立场的行为往往太过主观,没有意义。
只不过,罗凌确实清楚地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秦绝的努力看起来比他的努力快乐得多。
谁比谁累,不好说,但谁比谁快乐,很明显。
于是第三种情绪出现了,罗凌不免陷入哲学的深思,他忍不住地去思考是否“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秦绝为之努力的是作品和角色,所以她成为了一位兢兢业业的、有着真材实料的实力派演员,“海明珠”影帝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和最坚实的褒奖。
相反,自己诞生自商业,游走在商业,服务于商业,最后……理想也就变得虚无缥缈,从金钱、流量和利益开始,也从金钱、流量和利益结束,流过手边的只有虚幻的银行卡上的数字,和网络里放眼望去分不清谁是谁的统一的话术赞美,即便用力去抓,也抓不到任何一点实质性的,有重量、有分量、有成就感的收获。
“凌凌,凌凌?”
化妆师温柔的嗓音唤回罗凌的思绪,他险些打了个激灵,随即控制住这份本能反应,熟练地露出浅笑,用一双无辜可怜的狗狗眼抬眸望去。
“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他轻声解释。
“没事啦。”化妆师一早便跟在罗凌的团队里,看他的目光像看亲儿子,“好啦,稍微抬一下头,嗯嗯,对,乖……”
要抬头,那就不方便继续看《迷影人》里关于秦绝的那篇报道。“罗凌”一向举止优雅,把杂志刊物举到面前的动作太过幼稚粗鲁,他不会做也不该做。
于是罗凌心绪放空,一如既往装成一个布偶娃娃,软绵绵的,任人打扮,随时都允许别人掏出他内里的棉花换个新的芯子,再重新塞回去缝好,然后假装自己生来就是那样。
他突然有点累。
坏了,教育出现大问题。罗凌下意识地自己调侃自己,小孩是不能吃到糖的,尝到甜头以后,他还怎么愿意吃苦呢?
给他糖的那个人的脸蓦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连同她变化的表情,眼神,和说过的话。
“对代入感的敏锐度”……
一行又一行字浮现在罗凌眼前,有些是秦绝的言语,有些是笔记本上的字迹。
自暴自弃的平稳呼吸在这时小小地乱了一下。
罗凌的视线落在天花板的瓷砖上,他脑内刮起一场不为人知的风暴,对,秦老师说得没错,他想着,我明明有那么多生活素材,它们明明有用。
渐渐的,罗凌心底的破罐子自动贴上了几块胶带,连同他摆烂的心情一起,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如常,充满热烈的活力。
累,烦躁,被束缚,悲哀,想苦笑,想要发疯,没力气,想逃,但又本能性依赖,被动享受,窃喜,自我嫌恶。
一连串的关键词伴随着实时的心理状态飘荡在罗凌脑海,他面对它们,阅读它们,然后去品尝,分析,接受。
他开始用破罐子装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