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霜微怔,满眼疑惑地望向燕冠群。
北风呜呜地叫着,恍若在呼喊黑暗深处的邪魔野鬼。雪花漫天飞扬,白茫茫的一片,遮蔽了视野,混沌不清。
燕冠群双手抱着后脑,安静地躺在风雪飘舞的屋顶上,偏着头,直勾勾地望着皇宫的西北角。那专注的视线,似能看穿一层层高大巍峨的宫墙,一直望到位置偏远的雪渊宫一样。
良久,他的唇角阴冷地勾起,嘲讽地笑着。
寒风中,他的嗓音低沉地响起:
“娘娘应该听说过吧,各国都曾流传,说我因为生母身份低微,并不得父皇喜爱。与同在一个母亲名下的三皇子,是云和泥的差别。我只不过是三皇子和戈皇后身边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他在毫不迟疑地贬低自己时,声音并没有丝毫的愤慨,语调轻而平静,但冷凝霜却从他逐渐加重的语气里,隐隐地听出了那浓浓的不甘和恨意。
“前面的是听说过,可后面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我一直以为你和燕冠人的感情很好。”冷凝霜抱着膝盖,望着他线条完美的侧脸,回答。
燕冠群薄如刀的嘴唇勾起,轻轻一笑:
“是很好,的确很好,正因为很好,才会让我觉得……痛苦。他的母亲是除了父皇之外,我最想杀掉的人,却因为她是三哥的生母,我不得不留她一命。”
他在笑着,可他语气里的阴鸷肃杀却让冷凝霜觉得比今日的风雪还要冰冷。
她的心脏微沉,望着他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独自形成了一个他人无法进入的世界,眉头微蹙。
“居然说我母妃出身低微,呵……”他阴郁地冷笑一声。“我的母妃,她可是千真万确的侯府小姐,是父皇为了拉拢母妃的娘家,才将她召进宫为妃的。那个时候,三哥的母亲和我的母妃几乎同时进宫。又同在妃位。后来,因为戈妃骄纵跋扈,开始被父皇厌弃。母妃却娴静温婉,颇受宠爱。那之后,母妃的风头渐渐盖过戈妃。戈妃自是不满的,于是千方百计陷害我母妃。
母妃很温柔,也不对,深宫里的女人温柔即是懦弱。戈妃几次三番设计陷害母妃,被识破后母妃非但没有怪她。反而一心想化解两个人的矛盾。和平共处。父皇也因为母妃的善良大度。对她越加宠爱。在我七岁之前,父皇一直对我很好。
我六岁时,林皇后因病过世,新皇后的人选要在戈妃和我的母妃之间选择一个。毋庸置疑,以我母妃的受宠程度,新后必是我母妃。
然而母妃太容易相信人了,戈妃设计她和襄亲王在宫中私会。被父皇亲眼看见。虽然母妃百般辩解,父皇也相信了她,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种在心中。父皇渐渐疏远了母妃,戈妃重新复宠。
那之后,母妃每日以泪洗面,将自己难以排遣的情思付诸诗文,却被戈妃抓住把柄,说她对父皇心存怨恨。
父皇和母妃就这样,被戈妃渐渐离间。直到我七岁那年,父皇在元宵宴上中毒,随即戈氏一族诬陷襄亲王投毒,并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污蔑襄亲王造反,我的外祖父紫衣侯是从犯,做御医的姨丈是襄亲王的帮凶。
于是整个紫衣侯府,所有男丁全部被斩首,女眷充为官奴。父皇说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不杀我母妃。然后,他将我和母妃打入了冷宫。
外祖父子嗣单薄,除了母妃和姨母,晚年时好不容易得了男丁,舅舅却在十五岁那年也被斩首。外祖母因为打击过大,在外祖父被斩首的第二天,便急病离世,家中只剩下姨母和仅仅五岁的蜜儿。她们进宫为奴,被送进掖庭院里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因为她们是我母妃的亲人,掖庭院的人受到戈妃的指使,用尽了卑鄙残忍的方法折磨虐待她们。
我母妃因为打击过大,卧病不起,她是在病中被拖去雪渊宫的。我当时拼命地大哭,想求见父皇,求他饶了我母妃,可他正忙着和戈妃送给他的新宝林厮混,根本没时间见我。那一天,从寝殿门里传出来的笑声,我永远不会忘。”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笑起来,那笑容苍凉、空洞。
他歪过头,看着她,仿佛做了邪恶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诡谲地笑着,对她说:
“后来父皇死后,我逼着那个女人去给父皇陪葬,当时她哭得,啧啧,真难看呢!”
冷凝霜不说话,用一种平静无波的眼神望着他。
而他仿佛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再次偏过头,像正在梦游一般,神情呆滞地望着远方,顿了顿,幽幽开口,继续道:
“娘娘是皇后,应该明白冷宫是什么地方吧,缺衣少食,夏天漏雨,冬天连炭火都没有,棉被也是破的,还要被奴才随意欺负。母妃既悲伤外祖家被灭门,又恨父皇薄情,日日怀念从前的和美,哭个不停,身体越来越差,生病了也没人理。那一年冬天,服侍母妃的春姑姑因为将自己的棉被给了母妃和我,竟然活活地冻死在冷宫里。”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吸了口气,似在压抑着胸腔内颤抖的痛苦。
黑夜里,冷凝霜竟能很清晰地看见他颤抖的侧影。
“人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七岁之前,我一直是个备受宠爱的尊贵皇子,春姑姑死后,我日夜都在担心自己和母妃会不会死掉,可半年之后,我不但没有死,反而在雪渊宫里学会了所有生存的本能,就像野兽一样。
那时起,我的心里似乎开始有些恨母妃了,因为她每天只是哭,哭得病越来越重,还要我来照顾她,很麻烦。可另一方面,我又很怕她会死掉。”
他含笑望了她一眼,佯作轻松地道:
“我很怪吧,小小年纪,竟如此冷酷?”
冷凝霜望着他,摇摇头。
燕冠群唇角的笑意更深。
“雪渊宫的后墙下有一个狗洞,虽然雪渊宫的大门被上了锁,每日有专门的宫人来送三餐和日常必需品,可冷宫的宫人,不打骂主子就算好的,缺一顿少一顿,或送来的都是些不堪的,这也是常事。那个时候我很瘦小,因为肚子饿,就试着从狗洞里爬出去,那时正是秋天,宫里有许多果树都结了果子。就在那时,我见到了蜜儿。”
即使现在是在重新回忆许多年前的事,可冷凝霜仍旧能从他的语气里觉察出浓浓的憎恨与愤怒。
“进入掖庭院不到半年,蜜儿的娘亲就因为受不了折磨,再加上思念惨死的姨丈和外祖父,含恨病死了。蜜儿却坚强地活了下来。那一天,就在雪渊宫附近的树下,从前只配嫉妒我的四皇子他们四个人一起,狠狠地打蜜儿,说蜜儿冒犯了他们,真正的原因却是,蜜儿是我的表妹。蜜儿当时才五岁,瘦瘦小小就像一根小草,一声不吭地受着打,好像很习惯一样。后来她告诉我,她不反抗是因为反抗也没用,越反抗,对方只会打得越起劲。
我到现在也忘不掉当时看到那一幕时的感觉,蜜儿小时候是个很活泼的姑娘,我一直认为,若不是因为母妃和戈妃争夺皇后之位,戈氏也不会向紫衣侯府泼脏水,蜜儿也不会受这么多苦。她会平安开心地长大,和一个待她温柔的男人成亲,到现在,也许她早就成了一个受人尊重的诰命夫人,夫妻和乐,儿女成群了。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很幼稚,但是对她,我就是有愧。”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当时拿了一根竹棍,拼命打开四皇子他们,疯了似的想给蜜儿报仇,可惜想得威武,却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我只能抱着蜜儿让他们打我。蜜儿太小了,我很怕她会被活活打死。后来三哥赶来,他喝退了四皇子他们,救了我和蜜儿。
那时戈妃已经成了燕国皇后,三哥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三哥和他母亲不一样,三哥他为人正直公平,对兄弟姐妹很好,对燕国有着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的热情。兄弟之中,只有他对我最好,无论我是得势还是失势,他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虽然他现在变了,因为那次受伤。
我憎恨戈妃,却喜欢三哥,当时我对三哥的感情很别扭。后来三哥为我们治了伤,还让我们吃了一顿饱饭。说实话,在那之前,我已经有半年没吃过饱饭了。
三哥见蜜儿可怜,也没等我开口求他,就想将蜜儿从掖庭院调出来,可又怕被人发现,就偷偷地将蜜儿送进了雪渊宫,和母妃作伴。虽然日子清苦,但都是一家人,比送到别的地方去强得多。因此直到现在,蜜儿也感激着三哥,否则蜜儿早就一剑杀了戈妃了。
自那以后,三哥时常会把自己得到的东西送到雪渊宫来,接济我们。虽然因为怕被外人发现,不敢常来,但我们的日子却比从前好过许多。
姨丈是御医,蜜儿从小就和父亲种植草药,她靠摸索在雪渊宫种了不少野菜,也煮过一些无害的草药,给母妃调理身子。虽然不知道是否有用,但至少没坏处。那个时候母妃仍旧精神恍惚,但有蜜儿帮忙,照顾起母妃来也比从前轻松许多。
所以,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柔弱得像花朵一样的女人。”
他轻轻地说。
北风呼啸着迎面吹来,冷凝霜不自觉地拉紧大氅,觉得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