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延走进秦府,秦征就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没有看他。
“唐将军莅临秦府,实在是蓬荜生辉,有失远迎了。”
讥讽的话脱口而出,唐延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秦征与武三候同为先帝征战天下时的武将,皆有从龙之功。
比起武三侯,秦征年纪最小。
他虽然没有被先帝封侯,却依然能走到今日兵部尚书的位置,这与他的敏锐和审时度势密不可分。
此时,唐延依然是那个神色温润,儒雅随和的唐延。
他笑了笑,“大人何必挖苦属下。昨日就算没有救驾之功,属下也会竭尽全力向皇上求情。只不过,那样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对您来说,也可有可无罢了。”
秦征的眼睛悠悠抬起,声音不辨喜怒。
“唐将军是兵部侍郎,对骁骑军也极其熟悉。如今,你救驾有功,想必皇上更是对你寄予厚望。”
唐延不语。
秦征继续,“先封你一个车骑将军,让旁人觉得,你唐延不日将取我而代之,然后暗中嘱咐你,借着救我夫人一事,向我投诚。”
“一边麻痹我的警惕心,将秦家留在骁骑军中的心腹逐一肃清,一边蚕食秦家兵权,找机会安插自己的人手。”
“老夫猜的,是也不是?”
闻言,笑容可掬的唐延没有退避,迎着秦征嘲讽的眼神,泰然回视,“是又如何?”
他的声音一派从容,“除非大人谋朝纂位自己当皇帝,否则,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因为......”
唐延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直勾勾盯着秦征,“十万骁骑军,终究姓祁,不姓秦。”
秦征怒极反笑,“唐将军莫非还想撺掇老夫谋反不成!”
唐延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
摇头道,“大人半生戎马,随先帝打下东陵江山,与武三候同是这东陵的功臣,更曾为护东陵百姓苦守孤城,以致重伤难愈,子嗣断绝。属下本是敬佩万分的。”
“可眼前的你,还是当年的你吗?”
他叹了口气,“这些年,大人在天陵呆久了,恐怕早已老眼昏花体力不振,就连满腔的赤胆忠心和锋锐棱角,都快被这天陵的宫墙和手中的权柄磨尽了。”
原本是历数着他的丰功伟绩,可唐延忽然话锋一转,秦征顿时脸色乍青乍白。
毫无疑问,唐延的话,戳中他的痛点。
“唐延你!”
跟一个骂人不带脏字的状元郎讲话,实在是吃力不讨好。他甚至就不该放人进来!
唐延似没有瞧见他的怒意,“唐延说话向来不懂变通,可这不是大人最欣赏的地方吗?大人难道希望,属下也像衡王那样,满嘴的阿谀奉承谎话连篇?”
秦征虎目圆睁,恶狠狠看着他,“少跟老夫耍嘴皮子,老夫就问你一句,唐延,你当真要帮着祁天威来对付我秦家?”
唐延摇了摇头,笑得平和,“你的话只对了一半。我的确想要兵权,却从始至终没有想过与秦家为敌。因为,骁骑军本就不属于秦家。”
他目光郑然看向秦征,“而且在我看来,秦大人对东陵一片赤忱丹心,根本不该自囚于天陵这方寸之地。”
这一瞬间,秦征竟从那目光里感受到了一丝怜悯。
便听他叹息,“年少成名,本该光芒万丈,而你却自甘堕落,困顿权势,止步不前,当真是,可悲,可叹!”
唐延的话犹如一道利刃,狠狠割开秦征内心经久未愈的伤口,仿佛将那伤处变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叫他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你给我闭嘴!”
他扬声厉喝,恨不得拔剑割下唐延那三寸不烂的舌头。
唐延知道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他拱手道,“属下今日肺腑之言,是念及秦大人往日对属下的提携之恩。”
“忠言逆耳利于行,请秦大人好自斟酌,唐延告退!”
唐延走出门,一个杯盏砸到他鞋跟处,啪一声瓷器脆响。
“谁要听你的肺腑之言,滚出去!”
见他步履从容地消失在转角处,秦征气得全身发抖,躺倒在太师椅上用力喘气。
秦夫人端着唐延爱吃的点心走出来,听到杯盏碎裂声,才发现两人闹掰了。
“这是怎么了,你糊涂了,怎能在这时候与他置气?”
秦征用力闭上眼,压着怒意道,“叫他滚!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老夫只当从未认识过他!”
秦夫人在他耳际说了什么他不知道。
脑海中,只不停地回响着唐延说过的话。
半生戎马,赤胆忠心……
他闭着眼,痛苦地笑出声来。
是啊,不是唐延,也会是别人!
祁天威是什么人,他难道不清楚吗?
十六年前,左成贺回京之前,他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当时的他被嫉妒之心蒙蔽了双眼。
分明是一起征战天下的生死同袍,凭什么他们武三家可以荣封武侯,世袭承爵,而他,就只是一个空有名头的车骑将军!
要知道,他为了替先帝拖住敌军死守孤城,可是付出了绝嗣的代价!
而先帝,又是如何薄待他的?
难道就因为他年纪最轻,与老定国侯相差了足足一辈,就可以厚此薄彼吗?
因为心里怨恨先帝,所以在察觉到祁天威对先帝下慢性毒的时候,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当看着先帝身体日渐衰弱,命不久矣的时候,他又觉得心中难安。
先帝送信给左成贺的那封信,他曾经截下,可在犹豫纠结了一整夜之后,他终究没有打开上面的封蜡,任其原封不动地送了出去。
他告诉自己,那封信,便当是他秦征还了先帝当年的提携之恩。
可惜的是,左成贺还是来晚了。
皇帝在殷岐的提醒下做足了准备,两人联手设下连环毒计,最终,左成贺不但没能救下先帝,查明真相,反而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他也曾无数次庆幸,自己当年没有不知好歹地蹚这一滩浑水。
谁料,时移世易。
狡兔死,走狗烹。
自己,终究也走到了这一步。
他背叛了先帝,唐延也背叛了他,可唐延,至少还有勇气站在他面前,向他道出肺腑之言。
而他,却只有在梦中,才能对着已逝之人解释忏悔,追思哀悼。
这些年,他褪去了一个武将的锋芒,留恋权势,被一个兵部尚书之职困顿在天陵足足十六年。
他不仅仅为祁天威做牛做马,更是在明知衡王暴戾的情况下,还答应祁天威将大女儿送入衡王府,让秦家牢牢站在衡王身后,成为中宫嫡子恣意妄为的护盾。
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
他们父子离心,却叫他秦家女儿第一个遭殃!
果然啊。
因果报应,皆是命数!
……
今日没有早朝,祁烬派人接了左倾颜到烬王府,说是有要事相商。
左倾颜自夜宴起便没见过摇光,一入王府就见摇光坐在秋千架上,晃荡着双腿,笑意盈盈满面春风。
她露出一个狭促的笑走近。
“哟,看来有人好事将近,容光焕发呀。”
摇光美眸流转嗔了她一眼,毫不示弱道,“可不就是有人好事将近吗?下个月便要下聘了,如今整个烬王府库房都是咱左大小姐的聘礼,要不要姐姐行行好,提前给你瞧一眼?”
比脸皮子,左倾颜自然没有大大咧咧的摇光厚实。
她走到近前,冲上去狠狠推了一把秋千架,摇光的身子荡得更高。
摇光配合着尖叫了一声,笑喊,“哎哟我好怕呀,再推几下吧王妃娘娘!”
左倾颜气不过,拧了她的腰一把,摇光发痒地惊呼一声,逃命似地跃了下来,不甘示弱地反过来掐她的腰。
笑声如银铃,两人转眼闹作一团。
祁烬和天枢从书房走出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天枢正欲叫住摇光不得放肆,却被祁烬拦了。
“难得自在,随她们闹去吧。”
话落,坐到一旁石条上看着两人疯玩。
两人玩够了,挽着手一同坐在秋千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说悄悄话。
左倾颜撞了撞摇光的手,悄声问道,“那天晚上你跟着秦念初,后来到底怎么回事?”
摇光也没有扭捏,“我跟着她进了主子的寝殿,就见到她一边解扣子一边喊着主子的名字,那浪荡劲儿真是把我魂都吓没了。”
“不过,她还是挺聪明的,知道先打开火折子看看有没有弄错人,我也是借着她的火,才看到大哥穿着主子的银甲躺在床上,脸色也不对,我当场就将她敲晕了。”
话到这,摇光脸上总算露出一抹红霞。
左倾颜没有错过,笑意阑珊地追问,“哦,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