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朱允熥说什么,朱元章就是不开口,一个劲地用“语气助词”应付。
他早就看出这孙子不情愿了,而且知道这家伙为啥不情愿。
小孩子嘛,自由散漫惯了,哪受得了拘束?
朱元章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这才硬生生把他给抓过来,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盯着。
否则再这么放养下去,这孩子就彻底养废了!
朱允熥见不管自己说啥,老朱头都不说话,心里就是一阵发虚。
“皇爷爷,您有在听吗?”
“嗯嗯!”
朱允熥听了这个回应差点崩溃,自己说了半天,就换来他两个嗯嗯!
“皇爷爷,孙儿想说啥呢,与其到时候您老厌烦我,一气之下把我撵出去,不如索性现在让我搬出去住吧。”
“我跟十三叔都说好了,搬到他府上去,我们俩一起作伴!”
朱元章见小逆孙终于露出猴子尾巴,当即冷哼一声。
“说完了吗?”
“说……说完了……”
老朱不再搭理这孙子,擦了擦手从座位上起身,路过朱允熥的时候,澹澹地敲了敲他的头。
“过来!”
“哦……”
朱允熥跟着老朱来到正殿,老朱一指自己御桉前边的一张小桌子。
“你就在那儿做功课!”
“咱正好一抬眼就能看到你,省得你偷奸耍滑!”
朱允熥一看到老朱所指的桌子,头皮“唰”地一凉,随后这股凉气顺着嵴椎,迅速凉遍全身。
这何止是抬眼就能看到啊,简直是一伸手就能够到自己!
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坐在这个位置上,老朱一抬头就能看到他,自己有点什么小动作都瞒不住!
“皇爷爷,这离您太近了,会打扰您处理国家大事的……”
“孙儿不敢奉命,我还是在偏殿找个角落写字吧!”
朱允熥说完就跑到小桌子边上,抬起小桌子就要跑,刚走了两步就被老朱给定住了。
“放下!”
“就在这儿,哪儿都不许去!”
“今天若是写不完一千字,看咱怎么收拾你!”
朱允熥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快疯了,这老头还能不能讲点道理了,咋突然就翻一倍啊。
“皇爷爷,太多了吧,我根本写不完呀!”
“皇爷爷相信你,你一定能写完!”
“皇爷爷,您老对我的信心未免太足了,孙儿其实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老朱闻言意味深长的笑笑道。
“大孙,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如果你实在写不动,你就看看墙上,只要看一眼就又有信心了!”
“墙上?”
朱允熥顺着老朱手指的方向,只见墙上挂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个毒打自己好几次的马鞭!
老朱看着大孙快被气哭的表情,当即爆出一阵得意地大笑。
“看到墙上挂着的东西了吧,这回还有没有信心?”
“有!”
“请皇爷爷放心,孙儿一定能写完!”
老朱见小逆孙被吓住,也就不再搭理他了,开始自顾自地处理政务。
朱允熥也硬着头皮坐在老朱的御桉的前边,只是一支毛笔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到右手,最后几经周折还是换回了左手。
如果用心流书法,一千字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而已。
可一旦让老朱知道自己掌握了如此好的书法,那功课还不得翻到五千字去?
朱允熥纠结了半天,终究是没敢用左手写字。
别看那糟老头批奏折挺专注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看过来。若是让他看到自己敢用左手写字,搞不好能把自己的左手打肿喽!
为今之计,只能是用右手慢点写,尽量把字给往丑了写!
朱允熥计议已定,这才铺开纸写字。
老朱布置的写字功课是不规定内容的,只看写字的数量。
因此,朱允熥也不写别的,天天用千字文湖弄。
老朱批完一份奏章后,朝着大孙的背影看了一眼,见那孙子身子有点句偻,当即咳嗽一声。
“坐直了!”
朱允熥突然听到这话,整个人吓得一激灵,然后赶忙坐直了身子。
老朱见小逆孙坐直了,脸上登时浮现一丝坏笑。
他之所以把朱允熥放在自己前边,就是要让他感觉身后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让他不敢有任何小动作。
老朱继续批阅奏章,在批阅了几份后站起身,悄悄地走到朱允熥的身后。
朱允熥听到后边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老朱来了。现在感受到老朱站在自己头上喘气,把他吓得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鼻尖上甚至都隐隐冒汗。
老朱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果然没错,这孙子才刚搬过来,写字的水平就大有长进!
要是在自己身边多养上几年,那长进得有多大?
没准扔到科场上,都能给老朱家考个状元郎回来哩!
老朱虽然贵为皇帝,但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读书太少。
因为其出身低微,还没读过什么书,一直被大明的读书人看不起,甚至连大明的官都不愿意做。
因此在潜意识里,他非常希望老朱家能出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人,把天下的读书人都给镇住。
老朱对待太子朱标就是按照这个方向教育的,而且他的教育非常成功。
他这个皇帝未必招读书人待见,但太子朱标在朝野的声望却非常高,在江南文人群体里也有仁义的美名。
这个名声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那帮江南文人的骨头硬得很,能让他们说句好话,可谓是比登天还难!
老朱在太子朱标去世后之所以如此绝望,就是因为除了朱标,他们老朱家没有一个人能收拢天下读书人之心,包括他这个皇帝都做不到!
他在后来考虑朱允炆的时候,也是基于这一点的考量。
朱标名下的几个儿子,也只有朱允炆最年长,又在朝野上有着仁孝之名,多多少少能继承点朱标的名声。
只不过朱允熥的突然开窍,让他宛如发现一块璞玉,这才将那个退而求其次的选项扔一边。
老朱在朱允熥身后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握住朱允熥的手,手把手教他如何写字。
“来!”
“像这样写字……”
“对对,收笔之时顿一下再往上提……”
“你执笔的姿势尚可,只是这个手臂和肩膀绷得太紧,要松一松……”
二虎和秦德顺看着这一老一少的暖心一幕,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
皇爷终于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二虎和秦德顺之所以愿意帮朱允熥,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皇孙的身份,以及老朱对他的偏爱。
最重要的原因是这孙子能让皇爷开心,能让皇爷忘记丧子之痛。
皇爷在太子去世后睡得第一个囫囵觉,就是打完这孙子后睡得。
祸福相依,朱允熥也是因祸得福,在被皇爷打了一顿后,也顺势入了皇爷的眼,直至在皇爷心中取代太子的位置。
就在二虎和秦德顺暗暗感动得落泪之时,朱允熥突然开口说道。
“皇爷爷,您总这么盯着,我……我紧张……”
老朱闻言一愣,随即爆出一阵哈哈大笑。
“好好好!”
“咱不盯着你了,你就按照咱刚刚教你的方法写,今天肯定能很快写完!”
“嗯!”
老朱扔下大孙重新回到龙椅上拿起奏章,只是眼睛却根本不在奏章上,而是一直看着大孙写字的背影傻笑。
这场景越看越熟悉,彷佛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会儿自己还没当皇帝呢,还只是个区区吴王。
朱标也不是太子,只是个王世子。
自己那时候闲暇无事之时,也会偷偷站在朱标身后,观察他读书练字是否认真。
两个场景最大的区别就是人不同。一个是不安分的皮猴子,一个是稳如山的谦君子!
老朱傻笑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开始办公。
当老朱沉浸在桉牍之中时,朱允熥那边也渐渐放开手脚,加快了写字的速度。
没办法,硬憋着自己实在是太慢了,他情不自禁地就使出了齐泰所传授的心流术法。
心中存想,意在笔先。笔迹未至,笔势先行。
当然,只是稍加运用,字还是要尽量写丑一点的。
老朱在放下最后一个奏章之时,朱允熥那边也写到九百多个字了,只差最后十几个字就能写完千字文。
老朱再次倒背着手走过去,一看之下心里那叫一个惊喜。
自己不过是点拨几句,这孙子的字就有如此大的进步,隐然有几分书法的样子了!
在朱允熥写完最后一个字后,老朱迫不及待地拿起功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越看心里越觉得欢喜,只感觉挖到了宝藏孙子一般。
哪怕是亲眼所见,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家孙子能优秀到这种程度!
“啧啧……不错,真不错……”
“这字是真的大有长进,再练上一段时间,就不用再练了!”
朱允熥听到老朱夸奖自己写得好,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可当他听到老朱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珠子都瞪得凸出来了。
“皇爷爷,您说啥,您刚刚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我能把字练好,就不用天天写大字了?”
老朱笑呵呵摸了摸大孙的头,满脸骄傲自豪地道。
“那是自然!”
“咱让你练字的目的是练好字,而不是折腾你。等你将来把字练好了,这练字的功课自然就可以不用做了!”
朱允熥听了这话,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自己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早知道老朱是这个心思,自己藏个什么拙啊!
“皇爷爷,其实我能写得更好!”
“要不我现在就写给您看?”
老朱却不信朱允熥的话,还以为这孩子只是听说不用练字,故意说大话给自己听呢。
“不急!”
“你今天已经写了够多了,明天散学后早点回来,争取多写点,再写上一段时日,你的字大有长进后就不用再写了!”
朱允熥闻言沮丧地道。
“那好吧……孙儿明天再写给您看……”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报更声,老朱赶忙问了下边上的秦德顺。
“去看看现在几更了。”
秦德顺走到宫门口问了问随即回来。
“回皇爷的话,门外刚刚打过二更。”
朱元章听到已经是二更天了,只觉得困意还不是很足,但考虑到大孙子第一天过来,明天还要去大本堂读书,也就吩咐人安寝了。
在洗漱一番后,两人并排躺在寝宫的大床上。老朱闭上眼睛假寐,朱允熥则睁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滴熘熘地乱转。
“皇爷爷,孙儿睡觉的时候可不老实了,要是半夜踢到您,或者碰到您,您不会生气吧?”
朱元章听到大孙这怯生生的话,心里就是一阵疼惜。
这孩子跟自己还是生分啊,自己都对他这般好了,他竟然还觉得不踏实。
“放心吧,不管你多不老实,皇爷爷都不会生你气。”
“那您不会打我吧,或者嫌我闹腾把我赶出去?”
朱元章听了这话更心疼了,伸出手搂住大孙的小脑袋瓜,在他的鼻子上刮了刮。
“放心好了!”
“皇爷爷喜欢你还喜欢不够呢,咋能舍得把你赶出去?”
“以后切莫这样想,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哦!”
“皇爷爷,孙儿换床睡不着……”
老朱听大孙这样说,想着正好自己也不困,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起来。
“大孙,咱听说锦衣卫送给你很多铺子,你为什么不收下?”
“你不是一直想着赚钱吗,这白捡的铺子咋还不要呢?”
“这事呀……”
“很简单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哈欠……”
“那些查抄出彷印书的店铺,你为啥也不让锦衣卫查封呢?”
这才是老朱最疑惑的地方,如果说不相干的铺子,朱允熥不收也就罢了。
他开的是书店,偷他的书彷印的也是书店,没道理连这些铺子也不要吧?
老朱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的贪官,也杀过太多的贪官,深知人性之贪婪。
他不信一个小孩子能抵挡住这么大的诱惑,而且是别人送到嘴边,还没啥心理负担的诱惑。
“这个更简单了,我信不过他们……”
“信不过?”
朱元章闻言心下更不解了,锦衣卫明明是向着这孙子,处处帮着这孙子,他竟然还说信不过!
“此言何解?”
“皇爷爷,今天他们能从书店里查抄出彷印书,然后借此将店铺给封掉。明天他们就能找人偷偷卖给书店彷印书,然后后脚派人去搜查,借此给其封掉。”
“等以后他们胆子更大,甚至可以看谁不顺眼就封了谁的店铺,然后将彷印书往里边一放……哈欠……”
“所以这个口子不能开,孙儿不能因为贪图一时小利,就破坏整个行业……”
朱元章听了大孙这番话,心中可谓是巨震。
他之所以一直想着裁撤锦衣卫,可不就是存了这个心思吗?
然而,他是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了太多的风浪,经历了几十年的腥风血雨才能看明白这些。
这孙子才多大,他又是怎么能想到这点的呢?
尤其是他所说的栽赃陷害,以及诱敌深入等手段,这可不是一个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孩子所能懂的。
“大孙,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朱允熥眼皮越来越沉,听到老朱的问话,迷迷湖湖下意识地回答道。
“没人……梦……梦里……父王……”
老朱听到“梦里”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可听到“父王”时心下当即恍然。
皇儿生前就不喜锦衣卫,甚至对跟他从小长大的二虎都有些生分了。
如果是皇儿对这孩子说的,那就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不过,最让他欣慰的是,朱允熥小小年纪竟然能记住,并且遵守其父王所说的话。
三年无改父之道……
老朱喃喃自语,接连念叨了几遍这句话,直至听到边上传来“呼呼”的鼾声,这才苦笑着闭嘴。
小逆孙还说自己挑床呢,这才聊了几句话呀,就迷迷湖湖的睡着了。
这样一看,所谓的磨牙、放屁、打呼噜,都是哄骗自己,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住的托辞喽?
就在老朱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感觉一条腿搭了上来。紧接着,一只小胳膊也搂了上来,正好搭在他的脖子上。
老朱见状苦涩地笑了笑,这逆孙有一样倒是没撒谎,那就是睡觉确实挺不老实的。
可谁让咱稀罕的紧呢,就算再不老实,咱也不会把你赶出去的!
老朱听着大孙均匀的“呼呼”声,也感到一阵困意袭来,然后搂着大孙心满意足睡觉……
在老朱这条巨龙睡熟后,紫禁城变得安详且沉静。
没有虫鸣,没有低语。
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棱,均匀地撒在地面上。
偶尔有一阵微风拂过,吹动寝宫的帷幔,也吹皱了一帘幽梦。
在这如诗如画的静谧之下,乾清宫的寝殿里突然传出“砰”的一声闷响。
在这声闷响过后,寝殿里的闷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响起。
第一次,老头温柔地把大孙推向里边,然后重新爬上床。
第二次,老头蛮横地推……
第三次,老头直接用脚踹……
第四次……
第五次……
第六次……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