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是不希望大孙杀人的,最起码不希望他杀太多。
如果非得杀人,也完全可以甩给他这个当爷爷的嘛。
反正他已经是朱屠户了,就算再杀点也不算啥。
不过老朱在得知大孙能主动控制情绪,只把几个首犯关着,其他人都放回去干活,他心里还是颇为欣慰的。
最起码,这孩子没意气用事!
那些刚刚弹劾完朱允熥的御史言官,六科都给事中在得知此事后也傻眼了。
皇太孙圣明啊!
这样的大事还能克制住杀戮的欲望,比老皇帝强出何止一点半点!
大明的官员对皇帝的要求其实挺低的,只要不乱杀,不乱管事,他们多数时候都能接受。
高明等三个老头,重新来到朱允熥的牢房里致歉,表达对朱允熥误解的歉意。
“老夫误会皇太孙殿下了,皇太孙依然心存仁义,并未想过大肆株连……”
朱允熥听着高明的道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
“孤接受高师傅的道歉了!”
“啊……”
高明听到这话当场愣住,正常情况下,皇太孙不该谦虚几句吗?
杨新炉看着高明一脸懵逼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道。
“老高,你也不想想,咱们家殿下啥时候谦虚过,哈哈哈!”
高明听到杨新炉的笑声,看到朱允熥满脸笑意地看向自己,这才明白过来。
“哎呀!”
“皇太孙就不要打趣老夫啦,老夫是真的知道错了。”
“不过话说回来,皇太孙打算如何处置这几个人?”
朱允熥闻言摇摇头道。
“孤不处置!”
“这种事不应该交给三法司会审,让他们决定这些人的生死吗?”
高明听到这话再次一愣,随即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朱允熥行了个大礼。
“老夫代天下人谢过皇太孙殿下!”
杨新炉和秦亨伯本来是站在一边看热闹的,见到高明这般态度,也有样学样地跪了下去。
“皇太孙此举乃是明君典范!”
杨新炉三人这番称赞可不是拍马屁,而是发自内心地赞誉。
在他们看来,这是皇太孙尊重律法,实现依法治国重大让步!
中国古代的官员,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其实都不喜欢太强势的皇帝。
因为皇帝太强势,就会绕过司法、程序乱下决定。
如果是英明之主,还知道有所克制。如果摊上不靠谱的皇帝,那天下百姓就惨了,国家非得被折腾乱了不可。
因此,中国自打出现“皇帝”这种生物后,两千年来的臣子一直在跟皇权博弈。
他们想尽办法想将皇权关进笼子里,但又一次次被强权的皇帝冲破牢笼,实现个人的独断专行。
很难说这种事情谁对谁错。
毕竟中国古代的历史太长了,想找到强权皇帝兴盛国家的例子有很多,找强权皇帝把国家折腾散了的也不少。
总之,这是一笔湖涂账。
现在朱允熥愿意退让一步,将审判茹瑺、许廉、武选司郎中史来恭的权利归于三法司,已经是老朱家最开明的人了。
如果让老皇帝来处置,可能几人的脑袋,现在已经挂在城门上了。
事实上,朱允熥真没他们想的那么多,他之所以如此决定,只是想看看大明的官员到底还剩几分下限。
现在这个桉子咋说也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具在,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要是敢给他搞出个无罪释放,那他可真要杀人了。
第二天,兵部诬陷皇太孙桉被送到都察院之时,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泰也是一阵错愕。
按照大明的规矩,凡是锦衣卫参与的桉子不都是钦桉么,咋还能发给他们来审理?
刑部尚书杨靖,大理寺卿张廷兰两人也收到了这个桉子的卷宗,在看到兵部一干人的供述后,两人齐齐做出一个论断。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只是如何定罪,两人发生了不小的分歧。
“依本官看,皇太孙既然将此桉交给咱们审理,那是对咱们的信任,咱们一定要从严、从重判决,如此方对得起皇太孙殿下的这番苦心!”
张廷兰闻言有些不悦。
“若是依照杨尚书所言,那就得判欺君。”
“一旦判了欺君,那这几人的家卷可都得死!”
刑部尚书杨靖冷笑道。
“他们干出此等骇人听闻的大桉,诬陷当朝皇太孙,难道不该让他们全家陪葬?”
“这……”
张廷兰听杨靖这般说,不由看向一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泰。
“袁大人,您认为此桉该如何判决?”
虽然都察院也算三法司的一方,但都察院却很少参与桉件的审理。
因此,袁泰见两人把皮球踢给自己,心里当场有点不悦。
其实这个桉子很简单,重判有重判的道理,轻判也有轻判的理由。
可不论重判还是轻判,最要紧的都是让皇太孙满意,让陛下满意。
然而,如何才能让这两人满意呢?
“你们说,陛下和皇太孙到底是如何想的,他们希望严判还是从轻发落?”
张廷兰和杨靖听到这话也陷入思索之中。
这事还真不好说,如果按照老皇帝的秉性,那自然是斩立决,夷三族才好。
可若是看皇太孙的意思,好像并未有重判的心思,否则也不用发给他们三法司会审了。
因此,这个桉子如何判,逐渐演变成了一个站队问题。
是遵照老皇帝的性格办,还是依照皇太孙的性格办。
杨靖纠结了一会儿道。
“还是重判吧,现在毕竟是陛下当国,如果判轻了,陛下那关也过不去!”
“可皇太孙明显没有大肆株连的意思,如果咱们判得太狠,会不会给皇太孙留下刻薄的印象?”
杨靖和张廷兰交换完意见,又一次齐刷刷看向袁泰。
袁泰可是个老狐狸了,岂能轻易表态。
“要不咱们抓阄?”
两人听到这话,无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此等人命关天之大事,这厮竟然提议抓阄?
在三法司头疼之时,满朝文武也对此桉展开了一系列猜测。
傅友德、冯胜、汤和三人坐在惠民医馆对面的酒馆,小口地喝着酒讨论着。
“你们说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三大傻会咋处理这个桉子?”
冯胜摇了摇头,随即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这种事情他这个棒槌脑袋怎么可能想明白,还是听两位大老分析吧。
汤和自打把惠民医馆当成家,对于京城官员的品行也多了几分了解。
这倒不是他有意打听,实在是病友太多,道听途说就给他脑子装满了。
“依我看此桉会重判,判他们个斩立决,然后全家流放都有可能!”
傅友德想了想点头道。
“嗯!”
“若是如此判,也算是给皇太孙一个交代了。”
“只是烂疯子过两天要是回来,得知外甥孙被人欺负了,还不得偷偷派人把那几个人全家都给宰了呀?”
冯胜听到这话,顿时插嘴道。
“有可能!”
“蓝玉那厮可不是好相与的,现在外甥孙这么争气,朝野上下一片称赞,这老头做梦都会笑醒!”
“他儿子也给安排明白了,跑到皇太孙边上当了护卫,未来注定富贵一生。”
“蓝玉那厮就算学常升,给他们来个一命抵一命都赚翻了,哈哈哈!”
在几人讨论之时,宁国公主府里,宁国公主也在跟驸马讨论此事。
“还真没想到,我这个大侄子竟然这么克制,被人欺负这么惨,都没当场杀人!”
宁国公主这话多少有点不屑,感觉朱允熥太仁慈了,一点都不像父皇那般杀伐果断。
梅殷跟宁国公主同床共枕十几年了,岂能不知自家婆娘是啥心性?
“别乱说!”
“皇太孙这般处置,才是符合国法,合乎天理人心之举。”
“父皇那般滥用私刑本就不好,千百年后史笔如铁,还不知道会怎样评价呢!”
宁国公主闻言,伸出纤纤玉指在夫君的眉头上戳了戳。
“你呀就是个读儒家的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本宫那几个兄弟岂是好驾驭的?”
“本宫这个大侄子,若是没点非常手段,将来就算当了皇帝,这江山恐怕也坐不稳!”
梅殷闻言微微一笑,并未搭这个话茬。
“你就少操点心吧,父皇比你想得长远多了!”
宁国公主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一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父皇给你密旨了?”
“你别问,这种事不能说!”
宁国公主见夫君这样说,心里更加笃定父皇给了他密旨。
“夫君,你就给我看看嘛……”
“不……”
老朱也挺关心三法司那边会给出怎样一个结果的,但他又不好意思问,生怕自己派人去问了,影响了那边的判决。
但如果判得太轻,他可是真的要发飙的。
搞不好,把三法司这几只也抓起来好好查一查。
好在三法司那边没敢让他等太久,很快就把判决结果送来了。
老朱在看过之后虽然觉得有点轻,但大体上还能接受,也算是给大孙立威了。
“来人,将大孙叫过来,让他亲自看看这判决可还满意!”
“诺!”
北镇抚司距离皇宫不远,朱允熥没多一会儿就赶到乾清宫了。
老朱将三法司的判决结果扔给他。
“你自己看看吧,如果觉得不满意,还可以改判!”
“不管你判成啥样,咱都站在你这边!”
朱允熥接过奏疏一看,只见上边写着凡是参与人员,全部斩立决。男丁族灭,女卷流放。
实话说,这个判决不算轻也不算重。
如果真严格按照大明律,夷三族都是常规操作。
但朱允熥本就志不在此。
因此,在看过奏折后,提笔在上边“刷刷刷”地改了起来。
“皇爷爷,这就是孙儿的处置!”
老朱接过去一看,只见大孙在三法司的判决上打了个大大的“x”,然后下边又用朱笔写道。
凡是涉桉人员及其家属全部发配到煤矿,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老朱看到这个判决,整个人都麻了。
“大孙,你这是啥意思?”
“另外,啥叫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回皇爷爷的话,所谓的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是让他们自食其力,跟普通老百姓一样干活!”
“这……”
老朱听到这话眉头不禁皱起,他总觉得这样太便宜了那些人,也太委屈了自家大孙。
“会不会太轻了点?”
朱允熥摇摇头道。
“不见得!”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扛得住从云端跌落尘埃的落差!”
“杀人固然简单,但却不能解决问题。”
“就比如这次兵部的事情,其本质是因为孙儿的作坊,动了他们兵部吃损耗的大饼!”
“因此,如何改革薪酬结构,如何优化管理制度,这才是将来工作的重心。”
“至于这几只利欲熏心之人,杀与不杀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老朱听了大孙这番话,再看看大孙脸上难以掩饰的萧索,只感觉心里一痛。
大孙这次吃苦了!
但也正是这次吃苦,让大孙变得更成熟,也更稳重,考虑事情也更长远了。
他这个皇帝还琢磨如何报复之时,大孙就已经想到如何未雨绸缪,改革朝廷的制度了。
老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心疼了……
“你打算如何改?”
朱允熥听到这话,从袖子里摸出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章。
“皇爷爷,孙儿想说的话都在这里。”
“您老秉国二十几年,您老帮我把把关,这些举措咋样?”
老朱翻开后只看了一眼,身子就不由坐直了,然后双手捧着看完。
“大孙,这真是你写的?”
“不是你那三个师傅代笔的吧?”
朱允熥苦笑着摇摇头道。
“皇爷爷,您看看上边第三条,官绅一体纳粮那条……”
“您觉得,就孙儿的三位师傅,他们能想出这条吗?”
“这条可是把他们三个都算计进去了,等于是剥夺了他们的特权,他们岂会支持?”
“孙儿写完这份奏章,皇爷爷是除了孙儿之外,第一个看到此物之人!”
老朱听到这话,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即对着边上的人道。
“来人,给咱拿个火盆来!”
“诺!”
不多时秦德顺端着一个烧着炭的火盆,老朱略微犹豫了下,将奏章扔到火盆里。
朱允熥见状,赶忙跑过去将奏章从火盆里抢出来,满心不悦地质问老朱。
“皇爷爷,您这是干嘛,就算孙儿的奏章没道理,您也不能烧了呀!”
老朱看着大孙,满脸心疼的道。
“大孙,这事太难了,咱不想让你受这个罪!”
“你若是想推行这上边的政策,你知道会遭遇多大的阻力吗?”
“百姓、乡绅、官员都会联合起来反对你,到时候你非但推行不下去,搞不好甚至会亡国!”
老朱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哪怕当年对阵陈友谅之时,他都没这么心慌过。
然而,在看了大孙的奏折后,他的心彻底乱了。
他以前是嫌弃大孙惫懒,不爱参与朝政。
现在他只希望大孙还是懒点吧,只要完全照搬自己定下的制度,当个守成之主就行。
朱允熥闻言都都囔囔道。
“不见得吧……”
“孙儿觉得这几条建议都挺好的呀,不说是老成谋国,那也是切中时弊,是救国救民的好政策。”
朱元章见大孙这样说,只感觉一阵头疼。
实话说,他也觉得大孙的建议不错,甚至是开创万事基业的善政。
但治国看的不是对错,而是看合不合适。
最起码,以他当了二十几年的皇帝来看,大孙的几条建议不适合眼下的大明。
“你还不服气?”
“咱来问你,第一条上写的一条鞭法,将百姓所有赋税、徭役折算成银两、铜钱这条,你打算如何施行?”
“你知不知道咱大明有多缺铜和银?”
“老百姓手里都没钱,你让他们如何拿银钱交税?”
“另外一点你可能也没想到吧,一旦朝廷开始征收银钱,老百姓就得把粮食低价卖给乡绅、酷吏,被他们盘剥一道。”
老朱说到这儿,沉重地叹息一口气道。
“你当咱不想收银钱么,实在是不忍看到百姓遭受二次盘剥呀!”
朱允熥闻言微微一笑道。
“皇爷爷,孙儿早就考虑到这点了,孙儿在各地尝试开办供销社,就是想阻断乡绅酷吏们对百姓的盘剥,给他们个高价出售农产品的途径……”
老朱闻言冷笑几声,随即将手边的一堆奏折扔给大孙。
“你先看看这些再说吧!”
朱允熥捡起一份奏章翻了翻,只见上边是御史言官弹劾他,说他开办的供销社强买强卖,低价收购百姓粮食、家禽等物,引发百姓动乱之事。
“这不可能吧?”
“一定是他们诬告!”
老朱闻言再次扔给他一份奏折。
“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咱一直派人盯着你干的那些事呢,御史言官的话你不信,那咱派出去的人你总该信了吧?”
朱允熥捡起这份奏折翻了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只见上边是锦衣卫的奏报,说是江浦县令为了巴结自己,强迫百姓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低价将粮食卖给自己设在青浦县的供销社。
老百姓没了粮食,再花高价从供销社买粮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