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的皇宫,老将蒋丞跪在冰冷的石砖上,额头的冷汗顺着他坚毅的脸庞缓缓流淌,落在地上。
他已经跪了三个时辰,时隔多年,这位为后汉建立功勋的老将再一次品尝到奚落的滋味。
地上的狼藉证明不久之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烈争执。单方面的争执,但身为帝王的刘珉气认为蒋丞不给出满意好歹。交待,就是对他无声的反击。
十五万人出,回来的竟只剩三万,最让刘珉怒不可遏的是,派遣出去的黑狼使居然全军覆没,这是他自登基以来白费国力培养出来的工具,一下子没了大半这他如何不气?
“蒋都督指挥不利,导致我后汉损兵折将,从今日起,夺去军职,贬为庶人。”皇帝冷漠的听着内侍宣读圣旨,厌恶到不愿多看一眼。
“臣,领旨谢恩!”
蒋丞被夺去兵权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不消半日各世家主就已经收到消息。
范氏郎主虽然不在朝中任职,但身上有个侯爵,长子任太子令,与孙女乃是太子妃的蒋家是利益共同体,一经得到消息,立即进宫为蒋丞求情,
可惜他没见到皇帝,回到府内,范昭早已候在书房。
由着长子服侍坐下,范允点点矮几叫坐,范辉双手奉茶,迫不及待的问:“父亲,您见到陛下了吗?陛下怎么说?”
范允摇摇头:“没见着,你回去告诉太子,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这事原是陛下办的不地道,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很,只要仗还有的打,蒋都督迟早就有起赴的时候。
你多劝劝殿下,让他好好安抚太子妃,早日诞下皇嗣才是重中之重。”
此次兵败,起码有一半不是蒋丞的责任。老将军原本就不赞同与北梁合谋,大都督骨子仍保留着一副侠骨心肠,看不上反复小人。所以刘珉提出先求援南齐,再联合北梁痛击南齐时,他是头一个反对的。
可惜蒋丞贵为大都督,可军中诸事只能做一半的主,另一半掌握在皇帝派来的监军夏内侍手里。黑狼使也是由皇帝身边的这位大红人指挥调度,他完全可以撇开蒋丞自由行动。
蒋丞一直在研究南齐的军事战略,研究谢家军,谢恒此番九死一生,就连他都觉得老对手要完,可人家竟然能挺过来。
他琢磨许久,都没琢磨出生门在哪里,直到武凌郡被一支奇兵攻下,那似曾相识的作战方式让蒋丞心惊的同时又带着一份连自己都没觉察的隐秘欣喜。
蒋都尉一家是汉朝旧臣,当年跟随刘珉的父亲楚王去川蜀就藩,就一直定居在当地。
汉亡,天下大乱,群众争霸,女帝独占鳌头。那时的刘珉只是个被父王不喜,默默无闻的庶子。为了稳定楚王政权,女帝暗中扶持刘珉跟他的兄长们夺位。
蒋丞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认识夏时的祖父。武将嘛,哪有不爱马的,对方治好的他的爱马,一来二去就有了些交情。
通过他,蒋丞又结识了风灵卫的大统领,那时的大统领是吕放的师傅,一个如江湖侠客那般豪爽的人物。两人一见如故,特别是在对军事布局上的见解上格外投缘。
当时的风灵卫仍在摸索阶段,大统领与蒋丞交谈后得到不少启发,这些人并非死士暗卫,而是一支正规军,所以蒋丞有幸见到过古代最强特种兵的诞生。这里面有他的一份心血,所以在得知陛下弄了黑狼使这种死士一样的赝品后就格外厌恶。
他不知道谢恒身边有高人保护吗?就算开始不知,等那夜谢黎带人偷袭并放火烧了北梁粮仓后肯定知道了,但他故意没做提醒,让潜伏在襄阳城里的黑狼使被谢恒一网打尽。这件事,与公,是他失职;与私,老将军并不后悔。
只是自己被夺兵权,没了对太子的助力,也不知小孙女往后的日子过的如何?
范允也在担心蒋丞被贬会不会影响太子一系的威信。他在书房枯坐良久,捏着一颗棋子,自言自语:“那颗暗棋,是时候启用了。”
谢恒一行人赶在10月底回到金陵,百姓们纷纷上街看热闹,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
道路两旁的茶楼厢房早早被人预定一空,大多都是听说谢昀腿疾康复,想看看麒麟子还剩多少往日风采。
谢芳也是其中之人,她带着幕篱站在窗前,望着骑在马上远比书中描绘的更为出色的男子,竟是看痴了。眼中再无让人,只追逐着那道身影。
“秦澜这下该气死了。她前脚退婚,后脚人就康复,贵为县主又如何?还不是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蠢才。”幸灾乐祸的小娘子出身秦氏女,是安平县主的堂妹。
秦澜上谢家逼人退婚,又在赏梅宴上出丑,让秦氏颜面无存,好几个刚定亲的秦氏女被男方退婚,也难怪怨气这般大。
“嘻嘻。她后悔也晚了,这天下哪有母女俩嫁父子俩的道理?”
谢芳听着奚落,嘴角微微上扬,可想到自己年后便要进宫,自此与那男子再无瓜葛,上翘的嘴角耷拉下,手死死捏着娟帕。
“谢黄门立下大功,以他的能耐,想来朝堂很快就会有他的立足之地。只怕家中有适龄闺女的人家都盯上他了。”
“娘子!该回去了。”这丫头是冯氏拨来看着谢芳的,绿柳想不明白,娘子好好的怎么会对大郎君起那种心思。
她没念过多少书,尚且明白同性不成婚的道理,以西府和东府的关系,主家绝对不会让她成为大郎君的妻子。
她轻声劝道:“娘子,咱们再不回去,等过了夫人规定的时间,以后想再出来就难了。”
自家娘子过了春节就要进宫。要是让主家和夫人知道她陪娘子出来偷看大郎君,娘子最多受罚,可她却唯有死路一条。
谢芳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乖觉的嗯了一声。经过与谢焕的谈话,她性子收敛不少,也不敢再表露出上辈子的习惯,由着绿柳搀扶下楼。
与谢芳的痛苦不甘不同,岳阳长公主对谢昀是痛恨和复杂的。
女婿变成继子,她都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对待谢家父子?
可她与谢恒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没有任何更改的可能。她自嘲一笑,谢恒连有一半秦家血脉的安平都不愿接受,又岂会真心接纳一个皇室公主?
“回吧。”没什么可看的,皇室公主看着风光,其实皆是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俞姑姑比岳阳长公主更家复杂,这复杂里还多了三分害怕。自从知晓公主要下嫁,她就噩梦不断。
赏梅宴时,是她提出对谢昀下药,她害怕公主为了取信谢恒,将她卖了,她不能跟着去谢家,不如从培养的丫头中挑选几个伶俐稳重给公主做帮手。
一桩婚事不知牵出多少人的心思,谢恒还没回府,就被请去皇宫。中常侍魏延亲自站在门口迎接,见到大司马,笑着上前行礼:“老奴见过谢司马,多日不见您越发精神了。对了,怎么没见谢黄门?”
谢恒笑道:“他腿疾将将康复,连日舟车劳顿,我让他休息去了。”
“是是,确实该多休息,等痊愈了好为陛下效力。”
“魏常事这张嘴越发能说会道。”
魏延笑而不语,今时不同往日,连陛下都要拉拢的人,他这个当奴才的自然要跟主子看齐。
等进到内殿,谢恒方才明白魏延对他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
“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瑞不等他跪下,亲自起身相迎:“姐夫请起,你与朕很快就是一家人,往后不必如此多礼。”
“礼不可废。”谢恒无睹皇帝的热情,一板一眼的道:“臣与岳阳长公主未行夫妻之礼,当不得陛下这声姐夫。”
“怎么,谢司马莫非不愿娶岳阳长公主?”不愧是当皇帝的人,脸说变就变。
“并非如此,只是臣与亡妻患难与共,家中诸事皆由她一打理,如今她先臣一步……。”谢恒跪下拱手:“臣肯请为亡妻守孝一年,望陛下恩准。”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只要谢恒肯娶岳阳,孙瑞愿意适度让步。他虚扶起人,虚伪的笑道:“姐夫对妻子的深情让朕佩服。也好,长公主毕竟守寡多年,出降也需时日准备。不过姐夫只需守热孝便可,不然成婚那时怕是抱不动岳阳阿姐。”
谢恒明白,这是皇帝给他的底线,稍稍犹豫就答应下来。君臣二人又说了些闲话,谢恒小心应答,见其并未提及荆州之事,心中的警惕又多生出几分。
回去跟谢昀说起此事时,不由感慨:“皇帝长大了啊,都懂使用怀柔手段了。”
谢昀微微一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倒觉得是背后有人指点。”
谢恒就想起宫中那位神秘的先生:“难道是他?”
“不太像,风格不同。”以今日交锋来看,更像是女子的手段。
他道:“既然陛下不提,父亲就当不知。等阿黎回来,让她练手吧。”
“也好。”谢恒饮了口茶:“今日魏延提到你了,看样子陛下有让你重回朝堂的意思,你觉得呢?”
“不去,有父亲在位一日,我就是个无用的摆设,何苦每日天不亮早起?”谢昀一口回绝,他脑子进水才去给人当猴看,还不如在家跟阿黎培养感情!
“父亲就说我旧疾发作,几天我会请老道士来一趟。”
谢恒不置可否,这小子打小注意正,不知想到什么,揶揄笑道:“金陵的小娘子们只怕要失望了。”
谢昀眼皮子一掀,淡淡道:“父亲还是管好自己,这府上的后宅只怕要不安宁了。”公主出降,最起码会有四名陪嫁侍女,下人若干,里面肯定有皇帝和各世家塞来的探子。
“来就来吧,你跟黎儿的院子都在前面,她们人再多也只能困在后宅。至于公主……。”谢恒无赖一笑,皇帝难不成还要管到床上?来了也好,省得他们整天盯着谢家。
谢昀一想也是,谢恒不是杨勇那等废物。不过想起在街上感受到的那股黏腻恶心的视线,虽然只看到侧颜,向来记性极好的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谢焕的女儿谢芳。
“父亲准备怎么处理谢焕?”
谢恒收起笑容:“当初为了取得先帝信任,联宗时漏了些消息。他这些年多多少少查到些我的来历。不过那就是个无往不利的小人,揭发我,他自己也讨不了好。”把谢芳送进宫,就是他为自己寻找的后路。
谢恒嗤笑:“不必特意针对,只要我不拉拔,他就什么都不是。”
谢昀便知暂时动不了人,不再言语。
这时,大管事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主家,大郎君,季家、董家、唐家、秦家还有闻家,上门来吊唁了。”
“哦,秦家和闻家也来人了?”谢恒兴味起身:“我去,你……。”
“我也去,灵堂只有‘妹妹’一人,只怕会让人起疑。”
介于谢黎还未回来,只好由春分穿着孝服假扮,幸好来人为的是谢恒父子,不会老是盯着个丧母女,她只需默默垂泪,做出伤心欲绝的样子就能蒙混过关,
至于娘子的手帕交,唐婉和董小宛等人虽然觉得谢黎的神态与往常有些不同,但想到毕竟是刚经历丧母之痛,便也打消怀疑。
谢黎赶在发丧日前回来,办完丧事,大司马府便闭门谢客。古代热孝一般是百日,也就是三个多月,这是谢家能够安宁的最后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