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晌午时分,张延龄在孟亮陈式一霍世鉴等十余名亲卫骑兵的陪同下出现在了外城东城广渠门内的崇南坊的街道上。
崇南坊地处外城东南,这里人口稠密,房舍密集,远离京城繁华街区,和白纸坊一样,是京城贫民聚集之地,是京城有名的贫民窟。
张延龄一行策马缓缓走在狭窄坑洼的街道上,两侧低矮的房舍像是一个个的鸽子笼一般,拥挤而无序。街道上污水横流,臭气熏天,连战马都打着响鼻不肯在泥污之中踩踏。
衣衫破烂的孩童们甚少见到有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光鲜的人来此,一个个好奇的跟在张延龄等人马后,拖着鼻涕嬉笑着指指点点。瞪着童稚好奇的目光看着张延龄一行。有的甚至大胆的上前,伸手在马肚子上摸一把,便兴奋的叫闹着逃开去。
他们的父母知道厉害,这些骑着马的大明朝的兵马可不能惹,大声的呵斥着孩童们离开。有的直接将孩童拖到街边,挥起巴掌一顿打,打的孩童尖声哭叫。
张延龄皱着眉头,看着周围的场面,心情很是糟糕。
这里的情形如此恶劣是张延龄没想到的。张延龄知道大明朝的百姓许多人生活艰苦。但是在京城之中,还有如崇南坊这样的脏乱差的贫民窟的存在。这里的百姓的居住和生活条件还如此恶劣,那是说不过去的。
京城尚有这样的地方,更遑论京外的穷乡僻壤之地了。大明朝立国一百多年,如今非但没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反而近年来贫困日甚,这是朝廷的重大失职。大明朝任重道远,要改变现状,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做,还需要大量的时间去发展。
不过张延龄心情的糟糕倒不完全是因为看到这些百姓的处境,毕竟大明朝的贫苦百姓多了去了,张延龄也见识了不少。但是张延龄今日是和陈式一等人来慰问阵亡的冯四海家里人的。这件事终究要告诉他的家里人,虽然张延龄一直不忍,但也不得不来。
见冯四海这个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将领的家居然居住在这种地方,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中,这便让张延龄心中着实难以释怀。
当贫困和苦难具体到某一个自己所认识的甚至关系亲密的人身上的时候,这种苦难便更加的真实且感同身受。变得更加的具体起来。
“公爷,前面小河边的那条巷子便是冯兄弟的家了。”孟亮指着前方一片柳树横亘之处说道。
张延龄微微点头,催马加快脚步。不久后,众人便抵达了那条小河旁。说是小河,其实就是个臭水沟。里边水草和垃圾纠缠着,黑乎乎的河水上漂浮着各种杂物。臭气熏天。
沿着小河西侧的小道,走过一片低矮的房舍。一座破败的小院出现在视野里。这小院看上去比周围的房舍要好一些,起码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那便是冯四海的家了。
小院门前的空地上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光着上身,单手拎着一支石锁嘿然发声,抛来抛去。这少年只有十五六岁,但是身上的肌肉却很健壮,他手中的石锁起码有个二三十斤,单手提举,左右交换,抛飞过顶,显得毫不吃力的样子。
见到一队骑兵到来,那少年停止了舞动石锁,脸上带着迷茫的神情看着张延龄一行。
张延龄看那少年五官,环眼阔嘴,国字脸,和冯四海极为相像。心中不免有些恻然。
“你们是谁?你们找谁?”那少年大声问道。
孟亮正要说话,张延龄摆了摆手,翻身下马缓缓走近,笑道:“小兄弟,我猜你姓冯。是也不是?”
那少年疑惑道:“你怎知道?是了,你们是和我爹爹一起的振威营的兵马是不是?”
张延龄笑道:“聪明的很,被你猜中了。”
那少年道:“我爹爹跟随护国公去海外了,他不在家。你们是来找他的么?”
张延龄叹了口气,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多大了?这一手石锁玩的倒是挺溜。”
那少年道:“我叫冯刚,今年十四。这石锁算不得什么。跟我爹爹比差远了。我爹爹不光会耍石锁,武技还很高强。可惜他不肯教我。”
张延龄微笑道:“你爹爹为什么不肯教你?”
冯刚道:“我爹爹不许我舞枪弄棒,他想要我读书当官,不许我练武。我是瞒着他练的。对了,你们可别告诉我爹爹这件事。他知道了会生气的。他要我读书,可我对读书没兴趣,我只想练习武技。”
张延龄道:“你为何要练习武技呢?”
冯刚道:“我想当兵杀敌,和我爹爹一样。报效朝廷,为国尽忠。”
张延龄点点头道:“好小子。不错,有志气。”
冯刚道:“可我爹爹说我这是没志气。见我练武技,想要当兵,他便打骂于我。”
张延龄微笑道:“你爹爹是怕你吃苦。若当兵没志气,你爹爹为何要当兵?你是家中独子,你爹爹是担心你受苦才那么说的。”
冯刚惊喜道:“原来如此,我倒是错怪爹爹了。”
张延龄点点头,这时,小院院门开了,一名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内,见门口这么多兵马,吃惊的瞪大眼睛。
那妇人衣着朴素,身上的衣服还打着补丁,不过浆洗的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的,一点也不邋遢。
“你们是?”妇人讶异问道。
冯刚道:“娘,他们爹爹军营来的。”
那妇人目露疑惑之色,忙行礼道:“原来是我夫君的营中将军们,诸位将军有礼了。”
张延龄拱手行礼,陈式一霍世鉴等人也齐齐行礼。
孟亮沉声道:“冯家娘子,这一位是我大明团营副总督,振威营提督张公爷。”
那妇人更是惊讶,慌乱道:“张公爷……您是专程来我家的么?是不是我夫君犯了什么事了?是不是又喝酒打人了?我……我……”
张延龄忙道:“你莫惊慌,冯将军没有犯事。我是专程来探望你们的。”
“专程来探望么?那是……为何?”妇人呆呆道。
张延龄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拱手道:“我们可以进院子说话么?”
“哦,请,请,公爷和将军们快请。刚儿,给公爷和将军们沏茶。”妇人忙道。
众人跟着妇人进了院子。小院简陋,但打扫的洁净,角落里种着几片菜畦,绿油油的已经长出了嫩芽。一棵梨花树高大粗壮,树荫下摆着石桌和小板凳。
张延龄来到石桌旁站定,摆了摆手。霍世鉴带着人将一只箱笼提了过来摆在石桌上。那是一个红漆木头箱子,漆皮已经掉了多处,斑驳陈旧。
“那是……我夫君携带随身衣物的箱子,这是……怎么回事?”妇人明显感觉到了异样,声音开始颤抖。
张延龄沉声道:“请夫人清点一下里边的物品,看看是冯将军之物。”
那妇人呆呆发愣,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半晌没有伸手。
张延龄叹息一声,上前打开箱笼锁扣,掀开了箱子。里边是一堆衣物,内衣外衣都有,有的打着补丁。都是些寻常之物。一个小小的翠绿荷包躺在箱子一角,荷包上还绣着两个字‘平安’。
那妇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睁着惊惶的眼神看着张延龄,想要问,却又不敢问。
张延龄低着头,沉声道:“夫人,本人万分抱歉,却不得不来禀告你们这个噩耗。冯将军他……在南洋和佛郎机人作战之中……为国捐躯了。”
那妇人呆呆的站着,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着。四周一片安静,一阵风吹来,头顶的梨花扑簌簌而落,如下了一场雪。那妇人的眼泪也如同梨花花瓣一般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夫君……”冯家娘子上前,伸手抓住箱子里的衣物捂在脸上,发出压抑的哭声。
“夫人节哀,我等也是万分悲痛。冯兄弟他……遭遇不幸,我等都悲痛难抑。跟让我们悲痛的是,冯将军是在海战之中随船沉入大海,我们竟寻不见他的尸首。所以,只将他的遗物整理,携回大明交给你们。也好做个衣冠冢安葬。冯将军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朝廷将会褒奖他的忠勇。本人前来,便是来禀报此事,并且慰问你们。我……”
张延龄话未说完,忽听屋子里有人叫道:“祖母,祖母,您别出去。”
张延龄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白发老妪杵着拐杖正从屋子里缓缓走出来,冯刚在一旁搀扶着,还有一名七八岁的女童,拉着老妪的衣角。
“娘!四海他……”冯家娘子哭着奔过去,更咽的说不出话来。
那老妪缓缓点头,伸手轻抚她的头发,缓缓来到众人面前站定。
“张公爷……此事千真万确么?”老妪沉声道。
张延龄躬身行礼道:“老夫人,我……痛心疾首,没能将您的儿子活着带回来。他……确实阵亡了。”
老妪轻叹一声,站着不动。清风吹过,她花白的发丝随风飞舞,宛如银霜一般。
“莫要哭了。四海是领军之将,随时会有这一天。儿媳妇,莫哭了。哭也哭不活了。”老夫人缓缓道。
冯家娘子哭的更大声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转向张延龄,轻轻问道:“张公爷,老身想问你一句话。”
张延龄忙道:“老夫人请问。”
老妪静静问道:“我儿战场勇否?”
张延龄心中一痛,躬身沉声道:“勇冠三军!”
老妪吁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