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晖踩着遍地的泥水走进了杨一清的住处。杨一清的住处倒是收拾的很干净。毕竟是读书人,在这种时候,他还是每天让手下亲卫将屋子内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并且不许他们穿着泥泞的靴子进屋。
但朱晖可管不了那些,直接穿着满是泥巴的靴子走进了杨一清住处的外间。
杨一清坐在桌旁,目光看着窗**暗的天空,并没有转头看进来的朱晖。
“杨大人!”朱晖拱手道。
杨一清缓缓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朱晖,又看了一眼他留在地板上的泥脚印,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只是淡淡道:“保国公来啦,请坐吧!”
朱晖点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保国公喝茶。”杨一清为朱晖倒了一杯热茶。
朱晖摆了摆手,沉声道:“杨大人,我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
“茶还是要喝的,也不耽误说事。”杨一清道。
朱晖叹了口气,端过茶盅来喝了一口,茶水苦的朱晖皱起了眉头,忙朝茶碗里看了一眼。他以为是茶叶的量放多了,但却发现茶碗里的茶叶并不多,只有十几二十片的样子。茶叶在水中呈现墨绿之色,样子和寻常喝的茶叶相差很多。
“呵呵,这茶叶滋味如何?”杨一清看着朱晖皱眉的样子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茶?怎地这么苦?”朱晖道。
杨一清微笑道:“这是宁夏镇出产的茶叶。”
朱晖苦笑道:“宁夏产茶?你莫不是在说笑。据我所知,茶叶出产自南方,最多不过江淮之地。这和水土气温有关。恕我孤陋寡闻,不知宁夏产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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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清微笑道:“你说的对,宁夏并不产茶。气候土壤不宜。但是我这个人有些不信邪。这几年我在宁夏镇待着,闲来无事,便想做些异想天开之事。每年我喝的茶都是陈茶,所以我想,为何不能在宁夏镇种出茶叶来?于是,我便托人从南方弄来茶树载种。第一年,全死了。第二年,也全死了。但是第三年却种活了二十多棵。第四年,又种活了几十棵。可把我高兴坏了。你喝的茶叶,便是去年我亲自采摘烘炒制作的茶饼。五十多棵茶树,只得了不到六两茶饼。”
朱晖甚是无语,苦笑道:“杨大人可真是有耐心和毅力。要喝茶,从南方采买不就得了,花这么大气力。况且……”
“呵呵呵,况且这茶叶也不怎么样是么?我知道,我去年喝第一口的时候,差点吐了。我放了寻常的量,结果茶水苦的不能进口。后来我只放十几片叶子,才勉强能够接受。我也没想到这茶水的味道如此浓郁。或许,这便是苦寒之地种出来的茶树,在经历恶劣的土壤和天气之后特有的浓烈的滋味吧。就像宁夏镇一样,地处西北之地,饱受风霜侵袭之苦,但种出来的东西却格外的有浓郁的风味。这茶水,虽然入口是苦的,但是很快便会回甘,而且茶香持续很久。”杨一清呵呵笑道。
朱晖砸了砸嘴巴,感觉确实嘴巴里的苦味消失之后,似乎有一种香味在口中蔓延。
“还真是。果然是不一样的茶。”朱晖笑了起来。
杨一清微笑道:“当然,我还能骗你不成?恩,现在是三月下旬,再过十多天,我种的茶叶便可以出今年第一茬新茶啦。宁夏比不得南方,第一茬新茶都是在四月里才有的。只可惜……”
杨一清停顿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只可惜,今年的新茶,我或许喝不到了。”
朱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看着杨一清道:“杨大人知道我心里所想的事情是么?”
杨一清轻轻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快二十天过去了。朝廷的援军恐怕不会来了。就算有援军来,我们怕也是等不到了。军中存量已经不多了,将士们天天吃不饱,也只能支撑七八天的样子。等到援军到来的那天,我们怕是已经早就断粮溃败了。”
朱晖沉声道:“是。杨大人,既然你也明白这状况,那么,你该知道我想要怎么做了吧。”
杨一清点头道:“我知道。虽然我很不想看到这一天,但这一天还是来了。我们必须要突围了。不能等到断粮之后,否则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了。”
朱晖沉声道:“杨大人所言正是,我们不得不在这几日组织突围。否则再无机会了。朝廷的援军我们已经指望不上了。说实话,我甚至怀疑……朝廷根本没有派出援军来。我们只能自救。”
杨一清轻声道:“保国公,你为何会这么想?你觉得朝廷会任我们自生自灭么?会放着我们这十几万人不管不顾么?皇上会那么做?”
朱晖呵呵一笑,沉声道:“皇上么?皇上怎会这么做?只是有些事……哎……不说也罢。”
杨一清静静的看着朱晖,沉声道:“保国公,你是否后悔出兵之事了?”
朱晖沉声道:“后悔有什么用?这世上难道还有后悔药吃不成?我不怪任何人,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可不会哭哭啼啼的抱怨。这一切,或许便是劫数。”
杨一清点头道:“那就好,我还担心保国公会心坏怨愤。”
朱晖笑了笑道:“杨大人后悔么?”
杨一清想了想,点头道:“我没有保国公这般豁达,我确实后悔了。此次出兵,太过仓促。我们该更加的慎重才是。我后悔的不是眼下自己的处境。而是,之后所带来的严重后果。我们败了,边镇危矣,我大明社稷也要遭到重创了。我杨一清一心报国,结果却事与愿违。我后悔的是这个,而非此刻自己的安危。”
朱晖点头道:“杨大人磊落,令人钦佩。不过,胜负未分,焉知我们便败了?我们两倍于敌,未必不能杀出重围。”
杨一清微微笑道:“保国公,若能胜,我们又怎会被困在这小城之中?保国公不必安慰我,我杨一清不怕死。保国公,你打算怎么做?”
朱晖沉声道:“我拟三天后突围。这三日,让弟兄们吃饱睡好,做好准备。三天后半夜,大军出城决一死战,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往东南突围。杨大人意下如何?”
杨一清站起身来。拱手道:“我完全同意。接下来的军务,你想怎么安排都可以。如何突围的计划,你也全权做主。我全部赞同。领军作战,你是内行,我杨一清其实并不在行。便不再指手画脚了。这三天,我想好好的欣赏一下草原的景色,喝几杯酒,写几首诗。哎,这才是我们读书人该做的事情呢,我却偏偏要领军打仗作甚?那可不是我的擅长之事。我这个人呐,有时候便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认为自己无事不能,其实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多。简直可笑。”
杨一清说着这些话,自嘲的笑了起来。
朱晖也笑了起来,起身拱手道:“那好,一切本人去安排,杨大人喝酒写诗去,我会安排好的。”
……
大明京城,已是四月初。寒流过去,大明京城之中已经一片春意盎然。
张延龄依旧每天忙的不可开交。不过都是市舶司的事情。春天的东南季风将起,广州和南京两府的大批船队即将开始今年的海外贸易之旅。
相关的各种审批手续,安排水军护航等等相关事宜等等,都需要市舶司总衙批准。有些权力可以下放,但是有些权力是不能下放的。张延龄知道,必须要掌握时机,才能让权力下沉。这个时机必须是所有市舶司衙门都熟悉了所有的流程,以及对于他们的能力和品质有了信任之后,才可以给他们一些重要的审批权。
能力其实还是其次,忠于职守和廉洁奉公才是张延龄最需要的品质。在市舶司这样的衙门,将来是白花花的银子进出的地方。张延龄可不想在衙门里出现大贪官,搞得灰头土脸。
朝廷里的事,张延龄当然也并不是不关心。特别是对大明的边军正在进行的收复河套的战争,张延龄还是很关注的。只不过,这件事是外廷主持,自己也不便指手画脚。
皇上面前,自己多表达几句担心,朱厚照都有些不太高兴,好像自己专门去给他煞风景添堵一般。张延龄说过两次之后,便不再多说了。
好在听说,大军节节胜利,据说已经快要打到黄河边上了。朝廷上下官员谈及此事也是一片喜悦之情。张延龄心中的担心便也渐渐的放下。如果能顺利收复东套,张延龄自然也是高兴的。那对大明而言,绝对是比开通海贸路线也不差的胜利。
但不知为何,从纯军事角度上而言。张延龄总觉得事情进展的似乎顺利的有些过头了。没有听到任何的失利的消息,全部都是好消息,这让人多少有些疑惑。
张延龄如果不是身经百战之人,如果不是也曾经和鞑子交过手的话,自然不会生出这些疑惑来。可是,张延龄可是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对于战场上的事情,还是知道内情的。所以才有一些隐隐的疑惑。
四月初九傍晚,张延龄从衙门处置事务回府。当他来到自家府门前台阶下翻身下马的时候,突然间,门口台阶一侧的石狮子后面窜出一个人影来。
跟随在张延龄身边的谈长顺和最近跟在张延龄身边做护卫的冯麻子的儿子冯刚眼疾手快,窜上前去,一人护住张延龄,另一人冲向那个人影。
冯刚只一脚,那个试图靠近张延龄的人便被踹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