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愕片刻,杨廷和回过神来,颤声道:“如何是好?现在如何是好?”
朱震看着杨廷和面色惨白的模样,心中鄙夷之极。他其实早就悔之不及了。自己好好的团营侯爷不做,富贵舒坦的日子不过,却落得这般地步。此次逃离京城,他甚至连家眷都没机会带走,还不知家中妻妾孩儿是何种下场。
这一路他心情其实沮丧之极,无人处狠狠的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后悔难当。
恨只恨自己跟错了人,走错了路,现在落得这般地步。但朱震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回头路。自己背叛勋贵们,帮着杨廷和打张延龄,张延龄是绝对不会饶了自己的。所以,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别无选择。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迎战。到了这里,不是往北进入宣府,便是回头向张延龄投降,杨大人,我们该怎么选?”朱震叹息道。
杨廷和颤声道:“自然不能投降,投降了也是死。可是迎战的话,我们打的过么?”
朱震道:“我们还有近四千兵马,尚可一战。而且赵永胜在居庸关被赵岳的兵马伏击,虽然胜了,但却是惨胜。上万兵马死伤了一半。据说赵永胜负了重伤。他们经历了三天三夜的血战,现在定然疲惫之极,士气低落。我们兵马相当,可以一战。”
杨廷和皱眉不语。
朱震继续道:“我和周昂商议了,兵马集结起来,于前方官道两侧山坡埋伏。赵永胜的兵马并不知道我们在此,打他个措手不及。杨大人,一旦我们胜了,那么去宣府的路边一路畅通,到了宣府也没有那么多得麻烦了。本人甚至认为,这其实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好机会。反正赵永胜是张延龄的人,我们即便到了宣府,也还是要与之一战的。眼下反而是最好的与之一战的机会。”
杨廷和双目放光,他也明白了朱震的意思。确实,朱震是对的,赵永胜既然是张延龄的人,到了宣府也还是要与之一战。眼下他的兵马只有数千,赵永胜又受了重伤,确实是与之一战的机会。打败了他,后面便是坦途了。
“好,很好。那便战。快整军,快整军。”杨廷和大声道。
数千兵马从睡梦中被敌人将至的消息惊醒,乱做一团。朱震和周昂率领众将迅速组织兵马整军,不久后,数千士兵开始往村庄北面的山坡上进军。
这里的山坡虽然不是什么高山峻岭,但是即便是几座连绵的小山包,却也是一处绝佳的伏击之地。因为官道往北穿行两座小山之间。两侧的山坡上杂树密布,荒草丛生,埋伏数千兵马根本没有问题。
兵马在官道山坡上迅速的埋伏了下来,静等即将到来的赵永胜的兵马。杨廷和躲在距离战场里许外的山顶上的大石头后张望,他可不敢接近战场。他的身边只有三名护卫陪同,因为所有的战斗力量都要投入到这场战斗之中。
没过多久,北边官道上尘土飞扬,赵永胜的兵马到了。杨廷和嗓子发干,咽着吐沫瞪着那支长长的队伍慢慢的接近了伏兵埋伏的区域。他的心咚咚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生恐埋伏的兵马被发觉,坏了大事。
但好在宣府兵马无所察觉,兵马缓慢的进入了埋伏的山道之中。前方数百骑开道,后边是长长的步兵队伍。他们似乎确实经历过恶战,不少兵士身上还缠着绷带,有的走路一瘸一拐。
杨廷和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身体紧张的发抖。即便是让江斌去谋杀朱厚照的那天晚上,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他本不应该这般不淡定,但现在,他的心理和精神状态都已经极度的脆弱和敏感,已经和之前的杨廷和判若两人了。
一声号角声响起,伏击开始了。朱震并不贪心,他没有等对方兵马全部进入伏击圈才发动,而是放进千余名兵马便即刻发动。因为朱震知道,前面的骑兵和步兵都是主力。后方的步兵和伤兵其实没有多大战斗力。完全放进来,反而会让敌人狗急跳墙。能一举歼灭前面的千余兵马,这场仗便必胜了。对方一定一会溃逃。
弓箭如雨一般从两侧的山坡上网官道上的宣府兵马倾泻而下。宣府兵马遭受攻击登时大乱,马步兵纷纷中箭倒地,惊骇的叫喊声响彻山道上。所有人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的乱跑,场面混乱之极。
在极短的时间里,即便是远在山头上的杨廷和,也能肉眼可见的看到官道上的宣府兵马正在大批的被射杀。原本拥挤的官道变得稀疏起来。那正是伏击有了极佳的效果,对宣府兵马造成了极大的杀伤。那意味着,这场伏击战已经胜券在握。
后方的宣府兵马也是大乱,兵马拥堵在山谷入口,慌乱叫嚷,不成队形。很快,他们便开始往后方撤退,完全不敢再往前。深入伏击区域的兵马便也失去了逃生的机会。他们虽然反应过来,开始朝着两侧的山坡上冲锋反击,但是人数只有数百人,那是根本没有任何的效果的。
杨廷和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愕喜悦,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目睹己方兵马的胜利。真是让他激动的要命,高兴的要死。
“胜了,胜了,太好了,我们胜了。”杨廷和大叫道。
“恭喜杨大人,贺喜杨大人,确实胜了,无可争辩的胜利。”几名护卫拱手道喜。
杨廷和长长的吁了口气,这下可以放心了。击败了赵永胜,便可直捣宣府了。在宣府立足的目标可以达成了,那便未必没有翻盘的希望。一盘死棋,出现了转机。又有子可落,有博弈的可能了。
“老天保佑,天不绝我。”杨廷和昂首向天,举手呼道,甚至眼角都有泪痕了。
“那是什么?”身旁一名护卫忽然讶异道。
“什么?”另外两名护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突然都叫了起来:“那是……追兵!”
杨廷和惊愕转头,向南侧看去。只见官道上烟尘滚滚,发出隆隆之声。在烟尘之中,一条长长的队伍急速而来,尘土虽然迷茫,但依旧能看清楚那是无数的骑兵兵马。
杨廷和像是被人用冰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全身上下像是僵硬了一般,冷到了心窝子里。
那支骑兵只用了不到盏茶功夫便冲到了小山坡南侧,马上骑兵沿着官道两侧的斜坡直冲上来,沿着南侧平缓的山坡直冲到官道内侧的斜坡上,鸟铳开始轰鸣,长刀开始闪烁,金瓜雷开始爆响。
埋伏的山坡并不陡峭,朱震的兵马只是出其不意,利用了山坡上的乱草和杂树作为掩护,打了宣府兵马一个措手不及。骑兵依旧可以在这片缓坡上冲锋,特别是从南侧的山坡上来之后,是从侧面突击,属于是迅速切入阵型的行动,根本来不及阻止。
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骑兵,在长草之间纵马砍杀,以鸟铳火铳点杀对手,气势汹汹,不可阻挡。
朱震在东侧山坡上指挥作战,见此情形,大声下令兵马迎击骑兵。但在山坡上和骑兵作战,在长草之中奔跑作战是极为困难的。况且他们在骑兵冲来之后,仅有的心气便已经全部没了,那里还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战斗进行不到一炷香时间,官道上剩余的数百宣府兵马已经发出了信号,北侧大量宣府步兵开始分为两路从北侧山坡掩杀过来时,朱震和周昂的兵马彻底崩溃了。面临南北夹击的局面,士气已经低落到了谷底,每个士兵其实都是被迫作战的情形下,溃败是必然的。
大量的兵士抛下兵刃跪地投降,大量的士兵开始朝小山上方逃散。漫山遍野,全是逃兵。溃败已成定局。
西侧山坡上,周昂的西大营兵马已经全线溃败,周昂挥舞着长刀站在一块山坡的石头上声嘶力竭的阻止溃逃的兵马,大声喝骂着。
他的行为引起了多名水军骑兵的注意。一名总旗指着周昂叫道:“那厮是领军的,宰了他。”
周围几名水军士兵立刻调转鸟铳枪口对准了周昂。因为距离较远,他们不得不抽出加长枪管安装完毕。周昂兀自在远处山坡上指手画脚的怒骂。
随着几声轰鸣声响起,周昂的叫骂声戛然而止,两颗钢珠弹击中了他的胸腹,周昂闷哼一声,身子像个破口袋一般从岩石上摔了下来,一路翻滚到草丛之中,一动不动了。
此人受杨廷和收买,为杨廷和效力到了最后,平素对杨廷和敬重崇拜之极。曾无数次发誓,可以为杨廷和去死。倒也没有食言。
东侧山坡上,朱震正在十几名护卫的保护下亡命往山顶上逃窜。周围喊杀声震天,四下里溃逃的兵马如满山的兔子一般,根本无法收拾。朱震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浑身疲惫不堪。他本就肥胖,养尊处优,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他不打算跑了。
“诸位,我走不了啦。”朱震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喘息着说道。
“侯爷,我等护着你走。再不走便来不及了。”护卫们大声催促道。
这些都是朱震侯爷府的贴身护卫,都是忠心耿耿之人,朱震平素待他们不错,他们也没打算放弃朱震。
“各位,我朱震一步踏错,以至于此,后悔莫及。诸位跟随我多年,我朱震感谢你们。今日我已无退路,不想再逃了。诸位,我有一事相求。”朱震沉声道。
“侯爷……”众人叫道。
朱震摆手制止,站起身来,缓缓抽出腰间长刀,看着众护卫道:“我妻儿父母尚在京城,我身为人子人夫人父,不能保护他们,却要为他们带来灾祸,这是我的耻辱。所以,我恳请诸位,帮我一个忙。你们拿我的人头去交给张延龄,告诉他,我朱震用自己的人头交换他对我妻儿父母开恩,不要杀了他们。哪怕抄家夺财,也留他们一条性命。这样,我朱震泉下会感激他的。”
众护卫惊愕叫道:“侯爷,不可!”
朱震喝道:“这是命令。我的人头,也能保你们活命。你们记着,今后保护我的家人便可。我已经没有活路了,何必拖着大伙儿送死?我意已决。”
朱震说完,伸手整顿衣冠,长叹一声,长剑横在脖子上只一拉,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众护卫惊呼上前,却见朱震尸身已然轰然倒地。众护卫大放悲声,眼见敌人追近,一名护卫咬牙含泪砍下朱震的头颅,提着头颅迎着追兵走去。
山顶上方,杨廷和目睹了兵马溃败的全过程,他已经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很久他才恢复过来,山坡上敌方兵马大声呼喊:“生擒逆贼杨廷和,抓住逆贼杨廷和。”
杨廷和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他连忙转头叫道:“快逃,快扶着我走。”
身旁无人应答,三名亲卫已经不见踪迹。杨廷和看到了山坡下那三名亲卫仓皇逃窜的背影,在林木之间出没,他们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杨廷和惊惶四顾,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摸到了腰间匕首,拔出来对着自己的喉咙,但忽然又像是被蛇咬了一般跳了起来,将匕首丢的远远的。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杨廷和不该这么死去,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该死的不是我。张延龄,想要我死?不可能!我要和你死磕到底。我不能死。”
杨廷和像是癫狂了一般,嘴巴里唠唠叨叨的自言自语,转身跌跌撞撞的往南侧山坡下奔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