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张延龄在张忠的陪同下走向后宫殿宇之中。
殿宇之间的道路上,花坛边。有太监和内侍在修整花木,清扫落叶。扫帚在地上沙沙的扫动着的声音清晰可闻。
和几天前相比,皇宫之中一片宁静。不久前,这里还弥漫着恐慌和死亡,现在一切恢复了安宁。若不是几处起火后烧成瓦砾的殿宇,若不是殿宇之间落叶树枝和杂乱之物尚未清理干净的话,仿佛让人以为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忠,宫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么?”张延龄轻声问道。
“回禀王爷,您放心便是,宫里的事情奴婢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经过了排查和相互的检举揭发。二十多名太监女官被挖了出来,奴婢会一一问罪处置的。奴婢也已经召集了太监内侍和宫女们吩咐了,各宫各殿恢复正常秩序。您瞧,这些人都开始清扫宫殿整理花木了。相信不久之后,一切便都恢复正常。”张忠躬身道。
张延龄点头微笑道:“甚好。张忠,你很不错。张永张公公年事已高,将来宫中的一些事情,怕是要落到你身上。等他随镇北王北征大军回京之后,你要多协助他。不要让他多操心了。”
张忠哪里不懂张延龄的意思,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就差跪地磕头了。张延龄的意思说的很清楚,以后内廷的事务便是他做主了。张永年事已高,就挂个虚名了。
对于一名太监来说,从净身入宫的那一天起,执掌内廷便是人生的最高职业规划目标。张忠自然也是如此。张延龄开了口,这件事基本成为了事实。这对张忠而言,是莫大的褒奖。
张延龄看着张忠欣喜若狂的样子,心中有些感叹。果然,有些东西是人人都希望拥有的。比如权力和地位。
一直以来,张忠的表现还是得到了自己的认可的。此人关键时候能够指派的上,也不会左右摇摆,背后耍手段捅刀子,这是很难得的品质。这在大明朝的太监之中倒是很少见。只不过,现在的张忠是可以信赖的,但不知将来会如何。
张忠知道的秘密很多,包括一些宫帷之中极为隐秘之事,包括且不限于太后和杨廷和之间的事情。自己或许应该给他一些隐晦的忠告。
“张忠,这都是你应得的,你也不用谢我。本人只希望你能够保持本色。不要学一些之前的人,迷失自我,昏了头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张延龄微笑道。
张忠一惊,忙道:“王爷放一万个心,奴婢心里清楚的很,奴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绝对不会胡作非为。有王爷您镇着,奴婢一辈子不会胡来。”
张延龄呵呵笑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镇着你便不会胡来。倘若没有我,你便要胡来么?”
张忠赶忙道:“不不不,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嘴笨,奴婢说不清楚。奴婢的意思是……”
张延龄摆手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不用解释了,我怎会不明白。张忠,我问你一个问题,在我大明朝廷之中立足行事最基本的准则是什么?”
张忠一愣,一时没明白张延龄为什么这么问。想了想,沉声道:“奴婢行事的准则么?那自然是忠诚二字。对朝廷忠诚,更要对王爷忠诚。”
张忠认为张延龄这么问,便是要自己向他表忠心。所以言外之意是,我将来定对你靖海王忠心耿耿。他自以为这是张延龄要的答案,但张延龄却笑着摇了摇头。
“张忠,我不是要你表忠心。而是问你如何做人行事。一个是态度,一个是做人为事的道理,二者不是一回事。”
张忠满头雾水,挠头道:“奴婢愚钝,请王爷教诲。”
张延龄笑了笑道:“在我看来,无非是两点。一要有节制。二则要有底线。”
张忠皱眉沉吟。
张延龄沉声道:“人最怕没有节制,私欲膨胀,贪得无厌。权力,金钱,地位,各种虚荣之物,谁都想要。但是,若为了这些欲望而贪得无厌,最终便会葬送自己。刘谨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人之所以为人,更是要有做人的底线。不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甚至违背道德人伦,践踏人伦底线。这样的人,终将会被世人唾弃,落得悲惨下场,而且遗臭万年。杨廷和便是这样的人。所以,在我看来,可追求名利金钱,但不可无节制,无尽头。做人行事,更要守住底线,不能践踏基本的道德和伦理,不能不择手段。守住这两点,便基本上不会出纰漏,不会在做人心事上有大的偏差。当然了,在此基础上,能够忠君爱国,为百姓为朝廷着想,那自然是更好了。”
张忠重重点头道:“多谢王爷教诲,奴婢受教了。”
张延龄微笑道:“我也不是教诲你,只是说出自己的感悟罢了。我想,我大明经过了这场劫难之后,有些教训还是要总结的。”
张忠沉声道:“奴婢明白。”
张延龄继续道:“还有便是,你要学会当瞎子,当聋子。有些事看到了要等于没看到,知道了却等于不知道。嘴巴不光是用来说话的,也是用来吃饭喝水的。与其说不该说的话,不如去吃吃喝喝,落得身子舒坦。要做自己该做的事,说自己该说的话,不要糊里糊涂,口无遮拦。需知有些人奋斗一辈子得了高位,结果一句话便坠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不可不谨慎啊。你明白么?”
张忠打了个激灵,猛然明白了张延龄跟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的用意所在。看似张延龄是在教诲自己,今后不能自我膨胀,要懂得有节制守底线。实际上张延龄是在隐晦的告诉他,一定不要得意忘形,胡言乱语。
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太后的事情,张延龄的一些秘密,一些隐秘的勾当。每一件说出去都将引起轩然大波,天下震动。即便是现在,自己正要陪同张延龄去做的这件事,也是一件不能泄露的绝密。
自己此刻陪同王爷要去接夏皇后离开皇宫,让夏皇后从此人间蒸发。这虽然是夏皇后自己的请求,但是这件事显然是一件绝对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
所以张延龄在此刻说出这些话来,便是给自己一次严厉的告诫。只是他说的较为隐晦罢了。
张忠长嘘一口气,沉声道:“多谢王爷提点,奴婢心如明镜,绝不会让王爷操心,更不会让王爷担心。奴婢对天发誓,以我死去的爹娘的名义发誓,绝不会逾越半点。奴婢从今往后,不饮酒,以免酒醉多言。晚上睡觉时,夜夜口含麻核,以免梦呓失言。”
张延龄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片刻后,两人抵达长春宫门口。宫门开着,四下无人。两人径直入后殿春阁之中,一路上也没有见到任何内侍宫女,张延龄知道,长春宫中的其他内侍和宫女已经早就被张忠调走了。
张延龄走入春阁之中的时候,夏皇后在桌旁坐着,见到张延龄忙站起身来。
“皇后娘娘准备好了么?”张延龄沉声问道。
夏皇后轻声道:“王爷,请不要叫我皇后了,奴家夏晚云见过王爷。多谢王爷成全。”
张延龄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不得不提醒你,一旦你离开皇宫,便失去了拥有的一切。你既不能回家和父母团聚,也不能公开露面,也许并非你想象的那样自由。”
夏皇后笑了起来,轻声道:“王爷认为,晚云在宫中自由么?外边或许是个大牢笼,但总比宫里这个小牢笼要大的多。况且,王爷神通广大,既然愿意帮我,自然要帮我到底。你一定有办法帮我得到自由的,是么?”
张延龄苦笑道:“我帮你出宫,已经是不该了。你还要我如何帮你?”
夏皇后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神通广大,定有办法。”
张延龄咂咂嘴,沉声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能食言。出宫之后,你先住在我西山庄园之中,过几日我派人送你去南京。在大明,你是不能露面的,原因你也明白。不过,你可以去南洋。那里又是一片天地,无人认识你。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你若同意,我便带你离开。你若不愿,那便只能作罢。”
夏皇后嫣然一笑,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南洋便南洋,我听说咱们大明现在在南洋有许多庄园田产,在当地是贵人。那里有大海,有森林,气候如春,我很向往,也很期待。一切凭王爷安排便是。”
张延龄叹了口气,轻声道:“那么,走吧。迟了就走不了了。明日便将召集官员商议善后事宜,宫城封锁,他们一定要问你在何处,是要到处寻找的。到那时便走不成了。”
夏皇后点头道:“我知道。我准备好了。这便可以走。秋和,秋彤,拿上包裹,我们永远离开这里了。”
站在一旁的那两名贴身宫女轻声应了,从桌上抓起包裹背上。夏皇后拿起椅子上的灰色披风,连头带身子全部裹住,两名宫女也一样裹上披风,瞬间成了三个不知面目的灰衣人。
“王爷,请!”夏皇后道。
张延龄道:“皇……夏小姐请。”
夏皇后一笑,昂首走出春阁,态度决绝,似无半点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