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瑜不待门子通禀,迈步而进。
其身形挺拔,浑然天成,腰间宝剑更添森凛气度,这般直直进来,虽孤身一人,却若千军万马。
贾母满头雪白,银丝盘于脑后,神色怏怏不乐。
她坐在正中间的榻上,面前摆着张小桌,上设有几盘瓜果点心,还有一壶泡好的老君茶。
左边侍立着一个穿水红绫子袄儿的丫鬟,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眼中满是好奇。
荣庆堂右边的圆桌旁,坐着的王夫人,此时正双目圆睁怒视自己,原本慈眉善目的表情,刻薄恶毒溢于言表。
荣庆堂左边的桌旁,却坐着几个年轻的姑娘。
一人衣着艳丽,二十三四岁,一身装扮花团锦簇,细细的柳叶眉,传神的丹凤眼,头上插着莹莹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璎珞,彩绣辉煌,体态风骚,好若神仙妃子一般。
一人琼鼻玉口,肌肤微丰,十七八岁的脸蛋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坐在桌旁自顾自默默喝着茶水,倒与这荣庆堂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一人削肩细腰,鸭蛋脸面,年龄看起来不过十五六但身材长挑,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此刻正修眉微挑,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自己。
最后一人却是个小不点儿,约莫十一二岁模样,坐在高脚椅子上双脚将将接地,带着些婴儿肥的小脸圆嘟嘟,此刻正对着盘子里的零食贪嘴。
这几人就是王熙凤,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了。
倒是和原着中描写大差不差,称得上得天独厚,姿容不凡。
贾瑜进了门,一拂衣袖,向前见礼道:“孙儿贾瑜,恭祝老太太安。”
贾母意兴阑珊,挥挥手说道:“起来吧。”
她打量了眼贾瑜,见其举止不凡,英姿勃发,心下怒气减了些,生出点好感,不由叹道:“你这孩子有什么委屈,今日一并说来,老婆子年纪大了,受不住这三天两头的担惊受怕。”
贾瑜就势而起,也不客气。直接就是开炮,明亮目光直视贾母道:“老祖宗治家清明,这宁荣街上几百上千口人,都对老祖宗多有称赞。
然而如今年节时分,却常有小人谤讥于外,毁声誉,坏名节!
诗经有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我将此等小人捉了送去官府,一为杀族内不正之风气,二为正宁荣先祖之清名,三为诛二太太身侧之奸邪,试问此等堂皇正举,有何地方要担惊受怕?”
这话夹枪带棒,先捧了贾母声名,又列举出三条大义,最后又反讽以回贾母,可以说是一点客气都没留,直刺的老太太脸色青白交替,面容铁青。
你怎么上来就开大招的?
她呼口气,目光闪了闪,又问道:“即便如此,那周瑞家的是二太太家里陪房。你为何不能与二太太商议商议?你家长辈,就是这般教你目无尊卑的吗?”
贾瑜嗤笑:“我听说二太太性情直率,为人宽厚,更一心向佛,慈悲大度。
但想我宁荣二府,起于军伍,行于沙场,先代国公在世时,更多以严法治家。
若要禀明二太太,必叫太太左右为难,此为不孝之举,我只好代为处理。”
他言语之中,仿佛真心实意的在为王夫人考虑,然则神色里多有不屑,引得贾母恼怒。
言语中更提到了逝去的先代国公,以王夫人治家有悖先祖家训,来暗暗回击贾母的不知尊卑之言。
迎春性格迟钝,她呆呆看着贾瑜站在中间讲话,脑子却还在寻思前番琥珀读信的事情,心思还没转过来。
探春倒是机敏,但她如今毕竟年纪还小,虽然知道贾瑜看似在和贾母争吵,实则在暗指母亲王夫人,却理解不深,也是懵懵懂懂的。
至于惜春,她已经快把盘子里的零食吃完了,此刻正左右张望着,想找个丫头再帮她续杯。
唯有凤姐却是咂摸出了些味道,明白贾瑜这话是将二太太架了起来。
等到过几天周瑞家的回来,若是二太太处罚周瑞家的,那她的慈悲之名必然有损,下人们都会觉得她虚伪,若是不处罚周瑞家的,那就是有悖先祖家训,又会觉得她不孝。
她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此刻微微眨了眨丹凤眼,纤白玉手拿起茶壶又给自己添了杯茶。
同时深深地将贾瑜记在心里,知晓这是个厉害人物,以后万万不能惹他。
看见贾母神色愠怒说不上话来,贾瑜身边的鸳鸯生出急智,快步上前走到贾母身边,抚了抚贾母后背劝慰道:“老祖宗,快喝杯茶,年纪大了怎说的这么急?”
一旁的王夫人看到贾母火力停了,腾的站起身来,面色不悲不喜道:“狡诈小子,我不问你过去到底如何,只问你有没有向城外王公处送文章?”
先前贾母说话,她碍于辈分不敢插嘴,如今出手,便不再纠结于族内流言,直击拜师之事。
看到贾瑜点头回应,她又得意道:“王公德高望尊,你一介小辈想要拜师,不先和族内长辈商议,便去送文章,举止这般轻浮,难道不考虑我贾家名声的吗?”
她这话倒是有些无理犟三分了,这种拜师进学的事情,宁荣街上千八百口,各家各户若都提前来问,岂不是要烦死府内管事的?可王夫人现在偏又要揪着这个不放,区别对待十分明显。
探春轻摇螓首,扭头望向王熙凤道:“凤嫂子,你说他这下又要讲出什么理来?”
王熙凤摇头只做不知,附在探春耳边轻声道:“三妹妹,这贾瑜讲道理虽然厉害,可他却不知,那是老祖宗愿意和他讲,有些时候要是不想听,是根本讲不了道理的。”
王熙凤从进了门后,就接过了西府的管事之责,对此倒是感触颇深,不然也不会在原书中感慨道:我不过是个挂钥匙的丫头。
但这番话却略有诛心之意,王熙凤说完便闭口不言,不理探春一脸探询的神色。
贾瑜看都不看她一眼,朝着贾母拱手道:“老祖宗,我宁荣二府起于乱兵之中,随高祖皇帝平天下安乱世。
东府宗祠前,更有衍圣公亲赠手书: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烝尝之盛。更可见我贾家心系天下黎庶。
如今天下太平,河晏海清,四方不见刀兵之祸,瑜也只能投身学海,刻苦读书,以追先祖之志,难不成这般也是错了不成?”
贾母听了顿感头痛,贾瑜这动不动就把先祖放在嘴上,又拿出了衍圣公做筏子,她怎么反对?
看着堂下身姿笔挺腰挎宝剑如入无人之境的贾瑜,心中哀叹,我这是又做了什么孽呦?
自丈夫贾代善去世后,她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这种事了,围在她身边的,要么是彩衣娱亲如凤姐,要么是谄媚恭敬如邢夫人。
如今这般少年这般气度,竟让他不自禁想起晚唐李商隐的那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不过贾母常年治家,如今虽年事已高,仍有几分手腕。
看着旁边欲要再加争论的王夫人,她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贾母换了个舒缓的语气,安抚道:“瑜哥儿,你一心向学,向投身科举做出一番大事业,这自然是好的。
二太太是怕你年少不经事,担心你坏了咱们家的名声,她也没错。”
顿了顿声,又刻意不去说那周瑞家的散播流言和报官之事。
继续道:“你们两个都是好的,今天又在这里说开了,我看倒不如各让一步。
瑜哥儿你若是有福气能拜在王公府邸,咱们家定是要好好供着你的。若是不能我也叫你二老爷从外面找个老师好生教导你。
二太太那里管人不严,便让那周瑞家的从此安心做个使唤婆子,不要再插手府内的事了。
这打啊杀啊的,老身年纪大了,不敢这样的吓。”
王夫人兀自不服,正欲开口争辩,却被老太太喝止道:“还没闹够?周瑞家的要是这么喜欢说,让她来老身面前说个够!我也正好听听府内的人,是怎么编排我的!”
王夫人只能无奈道:“儿媳不敢。”
她面服心不服,一口银牙死死咬住,将今日之事深深埋在心中。
贾瑜心中明白,贾母这和稀泥大法一使出来,这事情今日怕是要到此为止了,当下也递了句软话:“老祖宗处事公正,孙儿心服口服,只盼老祖宗身体健康,日后也能多多庇佑我贾家。”
这话......贾母听在耳中觉得多少有点阴阳怪气,只是比起前面的刺头样,却好上不少。
她心中暗想:倒也不是个不知进退的。顿时熨帖了不少。
如今事情大致已了,两边勉强算是各打了五十大板。
王熙凤清清嗓子开始打圆场,音调轻快,若出谷黄鹂:“瑜哥儿看着年纪小,但是都能提笔写文章,嫂子痴长你这么大,现在却是个睁眼瞎,便是数个数,还时常出错哩。”
又做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哎,要不说呢,这人和人也是不能比的。”
她这副作怪模样,直接引得贾母和几个小的哈哈大笑,贾母更虚指着凤姐微微嗔道:“你这猴子,现在不识几个大字就这样上蹿下跳的,若是你也读起了圣人文章,我这小小贾府,哪里还够你蹦跶的?”
王熙凤却是不依,跑去贾母面前,伏在老太太身下撒娇。一双如满月的臀儿崩的浑圆,露出曼妙的曲线,一双若青葱般的玉手搂住贾母大腿。
腻声道:“我就是成了那孙猴子,神通广大,还不是被压在您老的五行山下动弹不得?”
这话一出,就连身后的几个丫鬟也笑了,一时间荣庆堂内的气氛竟又莫名其妙的柔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