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守忠由尤氏引着坐在了荣国府前堂,待到下人上了茶水之后,尤氏便转身离去。
让她来带路不过是事急从权,因为贾瑜不在东府,面子上只有她的地位够格。
夏太监坐在荣禧堂的黄花梨木椅上,右手端起心上的热茶正想喝杯茶水暖暖身子,突然看见后堂走出个人。
他动作停住,正想起身,定睛一看来的人竟然是贾赦。
夏守忠抬起一半的屁股立马又坐下了,倒好的茶水也送进了嘴里,慢慢悠悠小啜了起来。
贾赦急急忙忙凑过来道:“哎呦,夏大监还真是您啊。”
他本来是后贾瑜贾政两人出来的,但是又寻思着自己先到一步,能和宫里的天使拉拉关系,讨个面熟。
因此快走了几步,反而将贾瑜等人落在身后。
夏守忠不阴不阳的哼了一声:“怎么,神威将军不欢迎杂家?”
贾赦笑容一凝,看着夏守忠面白无须不见喜怒的太监脸,心里破口大骂:这狗阉人!
可惜这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
贾赦只得唾面自干,谄媚恭维道:“公公这话说得,夏总管若是想来,我将我那屋子收拾出来给公公住都行!”
夏守忠还没来得及说话,贾赦身后反而传来了一丝戏谑的笑声。
正是贾瑜。
他们几人虽然晚来半步,但也正好把贾赦对着夏守忠恭维的话听了个一干二净。
贾瑜身旁的贾政摇头顿足,心中羞惭不已只能以袖掩面。
大哥怎么能对着一个阉宦如此谄媚?
这贾府的脸真是给丢光了!
贾政是读书人,天然对夏守忠这样的太监合不来,就连平时为了宫内元春的走动打点,也都是贾琏出马去做的。
贾瑜身后的贾琏凤姐也是难以置信的样子。
巴结内侍对于这等权贵家庭也不是多稀罕的事,但如贾赦刚才一般谄媚的实在少中又少。
刚才荣庆堂里还不可一世的大老爷,怎么如今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贾琏会跟着过来是因为他也是男丁,而凤姐跟过来就完全是因为个人爱好了。
上一次宁国府众人山呼万岁,贾瑜承爵接旨的威风场面她犹然历历在目。
也就是那天,凤大奶奶大受震撼,罕见的中午就跑去烧水沐浴。
听到今天宫里似乎又有了什么旨意下来,接旨的好像还是贾瑜,她心里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糊里糊涂的就一起跟来了。
好在贾母等人知道她平日里就喜欢这等热闹场面,也没说什么。
贾赦脸色一阵青白交替,刚才的话被其他人听了去,顿觉自己颜面大失。
他看向夏太监,眼中少见的带着几分乞求意思,寻思着让夏守忠帮自己说几句话递一下台阶,也不至于落得这般难堪。
只可惜这位身穿黑紫宦袍的大内总管并未如他所愿,反而是笑呵呵的起身向着寒暄道:“景岳出了宫就跑来太夫人这边,可见孝心呐。”
贾瑜脸上笑意柔和,变脸速度十分惊人。
好像刚才那声戏笑是旁人所发。
“公公辛苦了,大雪天还要跟着瑜往返宫闱。”
他从怀里又取出备好的银票,状若无人的塞进夏守忠手里。
夏太监一惊,疑惑道:“景岳,这是?”
贾瑜轻声道:“公公放心,一码归一码。这是报喜的彩头。”
想到上午塞钱时贾瑜承爵宁国的彩人一说,夏守忠这才恍然大悟。
这太监当即眉开眼笑的将五千两票子收到怀里,和善道:“景岳思维缜密,难怪陛下这么看重,杂家有所不及啊!”
可不是思维缜密嘛?贾瑜连以后送银子的借口都一起安排好了!
按着宣文帝现在的心思来看,只怕将来自己来宣旨的次数少不了!
他们两个你来我往,混若老友一般亲近的架势,让旁边凑趣却没人理的贾赦倍加尴尬。
杨绛先生说过:最矜持的报复是无视。
贾赦现在就是这个道理。
感受到儿子儿媳在背后刺来的灼灼目光,贾赦此刻恨不得当场就钻进地缝里去。
贾瑜这边把哥俩好的情节表演完,夏太监眉目一正,朗声道:“三品伏波将军贾瑜及荣国贾氏各族人接旨!”
贾瑜驾轻就熟,在最前面朗声道:“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宁国府三品伏波将军贾瑜,少年英杰允文允武,性格刚直惟贤惟德,可堪栋梁,朕心实慰!特赐绢帛五十匹,黄金百两!特许其出入皇城参干军机,赐宫禁腰牌,随时可递牌觐见!”
跪着的众人顿时心惊。
听听皇帝怎么评价的?允文允武,惟贤惟德!
更是亲口承认了少年英杰,国家栋梁!
这再怎么听,也不是训诫人的吧?
此话一出,先前贾赦在荣庆堂里信誓旦旦的诋毁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王熙凤眼帘低垂,心里闪过一丝热切。
这东府的哥儿,看来是真的一飞冲天了!
贾赦紧咬牙关,强行忍着转身离开的冲动,万分想念圣旨结尾的那个钦此。
夏太监却还没完,嗓子顿了顿,特意抬高了些许音量大声道:“今闻汝尚未加冠,特赐表字景岳,诚以勉之,不负朕躬!”
景岳二字一出,荣禧堂里一片寂静!
天子取字,何等殊荣?
尽管知道现下不合时宜,但王熙凤仍然没有压制住身下传来的一阵冲动。
唔...竟然有了点尿意...
她细长睫毛下的一双丹凤眼向前悄悄打量去,只能看到贾瑜官袍上外批着的玄色大氅,盖在少年挺直的身板上,真如同圣旨中所提到的山岳一般。
“另有荣国贾氏,常闻府内吃穿用度豪奢无度。正值国朝多事之际,还望荣国诸卿戒奢宁俭,忠勤国事,以正风气!钦此!”
夏守忠声音抑扬顿挫,一路宣读完了圣旨。
当即一合掌上的明黄卷轴,笑着道:“伏波将军,请接旨吧!”
因是正式场合,所以夏守忠也没有使用更加亲善的景岳二字。
贾瑜打扫了下衣衫前襟,率先从地上起来躬身接过:“谢陛下厚恩,臣接旨!”
既然领完了圣旨,夏守忠自然也要回宫去。
他是天子手下的权冠六宫的大内总管,事情着实多得很。
在夏守忠再三推让之下,贾瑜也只送了几十步,略略意思一二便折返回来。
贾政等人还在堂内等他,见到贾瑜回来,贾政连忙上前问道:“瑜哥儿,这是怎么回事?这陛下好端端的怎么还?”
贾政虽然欣喜于贾瑜得皇帝看重亲自取字,但更担心皇帝后面对贾府的斥责。
更何况,他还有个姑娘在宫里呢,宣文帝对于贾府的态度有任何点滴变化,对于元春来说都是莫大的凶险!
宫里的人精,最擅长的就是落井下石。
贾瑜拍了拍手中圣旨,轻声道:“二老爷,兹事体大还是回去和老太太一同商议吧。”
贾政连忙点头,率先迈开步子:“对对对,咱们先回去。”
他还回头疑惑道:“大哥,你怎地不走?”
贾赦自打听完了圣旨整个人就已经僵在了原地,脸色晦暗魂飞天外,脚下生了根步子是一步也不动。
显然,这家伙心里已经想着开溜了。
听到贾政呼唤,他回过神来满嘴苦涩,只能含混着回道:“这就来这就来。”
那步伐怎么看怎么艰难,好像是上刑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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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里,贾母坐立难安。
她左思右想耐不住心里的惊惶,还是扭头和鸳鸯道:“你去前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鸳鸯正要领命出去。
却见到前面珠帘后一溜烟的走出了一列人,正是先前出去领旨的爷们们。
贾瑜手持明黄圣旨走在最前面。
堂内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三春宝玉等人的目光一律向他看来,落在圣旨上的目光带有探询之意。
贾政率先道:“母亲,祸事了!”
贾母直接哎呦一声跌坐回了椅子上,拍着大腿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贾政面容苦涩,苦楚道:“连陛下都知道我贾府奢靡成风,吾日后又有何脸面与诸部堂同僚共事?”
贾母疑惑的嗯了一声,直接在椅子上表扬了一个‘仰卧起坐’。连忙站起来问道:“你说甚么?”
看着这两个儿子不成器的样子,贾母顿时感到无比心烦,直接示意道:“罢了,凤丫头你来说!”
王熙凤不敢隐瞒,连忙一五一十的将圣旨上的内容逐一说来。
国之栋梁,表字景岳!
这八个字一出,顿时惹得堂内女眷惊呼连连。
王熙凤全程都跟着,对于此时众人的惊讶更是感同身受。
以凤姐胸前的墨水,肯定是想不到前倨后恭这个词语的。
她一双丹凤三角眼看着贾瑜身边那道佝偻猥琐的身影,不禁心生感慨:大老爷,在他面前倒好似一条狗一样。
人前唯唯诺诺,人后时便犬吠两声,这不就是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