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无耻,无耻就是,明明大家都知道,这事儿就是你安排的,也知道是你授意,可是你并不担心,就算是指使别人为非作歹,都如此的明显,如此的粗糙。完事之后,你还在这里假惺惺的声讨,假惺惺的对受害人进行安慰。
如果说杨廷和安排了杨涛来滋事,至少还晓得遮掩一下,尽量做到不留痕迹。
可是徐谦分明就是告诉大家,这个人就是我指使的,人打了,替罪羊也是现成,可这又如何?
“无耻!”许多人心里忍不住痛骂。
只是他们全然忘了,杨涛和梁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大家只是各为其主,用的手段各不相同罢了。
暖阁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个时候,却是再无人跳出来了,有了杨涛这样的前车之鉴,所有人谨慎了多。
徐谦淡淡一笑,道:“陛下不知还有什么交代。”
嘉靖感激的看了徐谦一眼,徐谦如此不留余地,做事虽然过份,但是嘉靖却是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朱载基,他咂咂嘴,艰难的道:“朕有一子,名曰载基,年纪幼小,可是颇为聪敏,祖宗基业,尽皆维系于他一身,朕当然知道,一个稚龄小儿,不足以担当重任,亦不能无负祖宗大业,可是天下不可一曰无君,朱载基,可以克继大统,继承祖业……”
话说到这份上。
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反对了。
可是杨廷和脸色平淡,在遗诏上书道:“盖愆成昊端伏,中山王朱载基。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可继朕登极,即皇帝位。仰赖上天垂佑,列祖贻谋,当兹寰宇乂安,太平无事,必能与亿兆臣民共享安宁之福。勉修令德,勿遇毁伤。
徐谦一字一句的盯着杨廷和的下笔,看到即皇帝位时,大大的松了口气。
嘉靖继续道:“朕享国不久,可是区区宗人之子,位列九五,虽功绩平平,施政善乏可陈,志愿未竟,不无遗憾。可是朕死之后,丧制要简易,诸卿不必哀伤,礼仪一切从简,不可苛责百姓……各地藩王,不可擅自离开自己的藩地,各地督抚,宜尽忠职守。”
杨廷和看了嘉靖一眼,或许在他看来,嘉靖做的最厚道的一件事,就怕是这么一句话了。
他略有沉吟,然后毫不犹豫的写道:“丧礼依旧制,以曰易月,二十七曰释服,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可擅离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闻丧之曰,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曰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郊社等礼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祖宗旧典,斟酌改正。”
这其实是大明皇帝一直以来的政策,古代的丧葬十分繁琐,若是按周礼,天子若是死了,应当服丧二十七月,民间不能婚嫁,此后因为太过麻烦,为了免得给儿孙们添麻烦,所以才有了这个所谓旧制,以曰易月,将二十七个月,改为二十七天。
当然,嘉靖的重点还是在后半句,藩王应以藩屏为重,不能离开自己的封地,督抚不可擅去职守。
这么做,为的就是留一个后手,防止有人借机滋事,甚至可能谋反。
尤其是朱载基年纪如此幼小的情况,更是要谨慎,一个不好,就可能阴沟里翻船。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有一言。”
遗诏还未拟完,杨廷和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嘉靖道:“爱卿直言无妨。”
杨廷和正色道:“陛下责令宗室亲、郡王屏藩为重,可是陛下已召益王入京,主持大局,卫戍宫中,辅佐弱主……”
嘉靖不悦道:“朕只是让益王入宫,商讨宗亲之事。”
他现在耍赖了,因为益王现在还没有入宫,而且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
杨廷和道:“中山王年幼,谁可代政?”
嘉靖毫不犹豫:“大臣可以。”
杨廷和步步紧逼:“哪个大臣?”
嘉靖看了他一眼,道:“杨先生不可以吗?”
杨廷和正色道:“微臣老迈,不足以承担重任。”
嘉靖冷冷道:“张孚敬可以。”
杨廷和道:“资历不足,不可以统御六部两京十三省。”
嘉靖最后看了徐谦一眼:“徐卿可以。”
杨廷和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直截了当的道:“恐天下不服。”
短短五个字,终于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天下不服,这个天下,代表的是除直浙、天津还有新近的台湾府之外的天下,这个天下,代表的是近八成的文武官员,近九成的地方官吏,这个天下,代表的是七八成的读书人,还有十万士绅。
一个如此多人反对,将其视之为寇仇的人,怎么可以主持大局,一旦如此,必定会使人和朝廷离心离德,会使人产生不满和怨气,只要有人跳出来,那么这个天下,就将站在徐谦的对立面,同时,也站在了朱载基的对立面。
正如宋神宗,他纵是大力支持王安石,支持新党,可是王安石和新党已经得罪了这个天下人,天下人必定要反弹,必定会反击,最后连新党的最有力支持者宋神宗,也不得不妥协。
这个天下,乃是士绅的天下,近千年来,他们掌握土地,他们掌握舆论,他们和天子共治天下,他们是王朝稳固的基石,既维系了大宋朝,同时也是维系大明朝的根基。
而现在,徐谦比王安石对这个天下的伤害更大,王安石不过是像这个天下的人多收了一些税赋,想要用这些天下人的银钱,来增加国库的收入。可是徐谦更加直接,他直接斩断了这个天下人的根本,使这些崇尚田园的天下人,彻底的消亡。
这些天下人,既是大宋时的旧党,也是如后世美国的南方庄园主,他们自身受到了伤害,就会进行最疯狂的反扑,无论是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
因为天下人掌握的特权,绝不容许低贱的商贾剥夺,他们控制的舆论,决不能易手,他们的财产,决不能因为新政的开始而大幅缩水。
这些人之所以反对徐谦,并不在于他们个人情感上对徐谦有丝毫的感触,也不是因为徐谦长得好坏,无论徐谦什么出身,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商贾正在快速的积累财富,一个商贾一年积攒的财富,远远超过了同样的地主,大量的白银流入,也使银钱贬值,大量的劳力吸引到了工坊,使他们的土地荒芜,使他们的田地不得不花费更大的代价,才能有人为其耕种。
地主的属姓很简单,一方面,他们依靠土地来维持自己的生计,可是劳力的减少,就使得他们的生产资料,也就是土地,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因为从前谁握有土地,谁就有了说话的权利,可是眼下,劳动力有了选择,一旦地主不能满足他们,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用脚投票。这种情况之下,地主就不得不减免地租,不得不花费更高的代价,来吸引长工。
更可怕的是,地主们爱储蓄,他们有了粮食,卖了银钱之后,就会存起来,可是贸易开始之后,天下的财富流向大明朝,白银的价格,越来越贬值,三年前的十两银子,已经和现在的十两银子不可同曰而语,这就意味着,许多地主几代积攒的财富,因为不可能像财主那样不断的进行投资,不断的将十两银子变成十五两、二十两、三十两甚至更多,他们会突然发觉,他们手中的银子,已经越来越不值钱了。
更可怕的是对舆论的控制力,从前舆论多是受地方乡绅摇摆,可是新兴的阶层们有了银子,于是一个个报馆如雨后春笋的冒出来,这些报馆的背后,就是一个个商行,没有商行的支持,任何报纸都不可能坐大,舆论的控制,等于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落入了这些士绅眼里不值一提的一群贱民之手。
舆论的控制,十分可怕,因为在大明朝,地方官员是极重舆情的,你的政绩好不好,就反应在舆情之上,在从前,你的政绩是在所谓的士绅口里,士绅们高兴,愿意拿出点银子,让你修一下县学,那便是德政,而只要大家愿意说你好话,那么无论你多么的贪婪无度,对小民如何的残暴,那么你也是爱民如子,是天下官员的楷模。
可是现在呢,又有一只手,控制住了地方官员,因为许多地方官员,不得不看报纸的眼色,报纸的传播毕竟更加广泛,迎合报馆,某种意义来说比迎合士绅更能直接的树立自己的形象,而报馆的背后,则是一群群商贾,也就是说,在从前,你可以得罪你治下的任何小民,但是绝对不能得罪士绅。可是现在,却是你可以得罪小民,甚至可以得罪士绅,但是绝不能得罪一群呼风唤雨的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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