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鄂氏的正房中,谴退了所有侍奉的侍女和嬷嬷,董鄂氏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化作满脸的苦涩,她直接了当地道:“关于李妹妹的事儿,的确是冤枉了她。”
宜萱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她原本还以为董鄂氏是要做狡辩之词呢,没想到竟然如此坦白地说是冤枉了李咏絮。如此一来,李咏芳真的没有骗她。
董鄂氏又急忙道:“但是当日,我是真的不晓得她是冤枉的!姐姐也知道,孙嬷嬷是我乳母,从来最是见不得我受欺侮,你也见过好几回了,李妹妹对我何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恭敬?所以孙嬷嬷才自作主张在姐姐面前告了她的黑状!”
宜萱目不转睛看着董鄂氏那哀愁而无奈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星半点的说谎的迹象来,但是她没有成功。演技真正到了高超地步之人,她可以用湿润的眼睛也凝望着你,俨然是无比诚恳的模样。
董鄂氏轻轻拭泪,哽咽道:“当日的情景,姐姐不妨回想一下,我事先并不知道姐姐会送了那么贵重的项圈,当日房中,我片刻不离你的眼线,根本没有机会指使孙嬷嬷污蔑李妹妹啊!所以这一切,并非是我要蒙蔽姐姐!”
董鄂氏连连叹息:“也是孙嬷嬷太过忠心的缘故,我当时也不曾料想到这些啊!事后,孙嬷嬷都如数跟我坦白了,我也着实狠不下心处置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人儿啊!”
董鄂氏说的情真意切,可宜萱并不相信她。一如她所说,孙嬷嬷是她的乳母,也是她最近的心腹之人,这样亲密的关系。又何曾需要出言指使?一个眼神暗示就足够了!
董鄂氏见宜萱仍旧不发一词,忙道:“若姐姐还是不信,我可叫孙嬷嬷来回话。”
宜萱摇头道:“那倒不必了!”——孙氏既然忠心,就绝对不会说半句对董鄂氏不利话!所以召见孙嬷嬷,全然没有必要!
董鄂氏面容苦涩:“我知道,想让姐姐全然信我,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但姐姐能够看在这两年。李妹妹对我的不恭不敬甚至屡次添堵。也看在我怀着身孕愈发辛苦的份儿上,可否不要将此事告诉爷?”
宜萱不禁沉默了,她其实原本打算告诉弘时。并且让弘时彻查的。但董鄂氏如此哀求……就算宜萱不给她面子,还能不顾她挺着的大肚子吗?说到底,若非是弘时太过骄纵李咏絮,可不至于有今日!
身为嫡妻。又几个能容忍得下不安分的侍妾?!何况,董鄂氏不过是给李咏絮些教训。又不曾害她性命!着实算不得“过分”二字!
宜萱沉声道:“咏絮的确不安妾侍之德,你若想叫我帮你教训她,大可直言不讳!”——这话里的意思是,宜萱并不相信她的“不知情”。
董鄂氏只好道:“王府后院之事。我从未想过让姐姐插手进来。”
宜萱笑了笑:“以后,你求我插手,我也决计不会沾染半分了!”——这是她弟弟后院事儿。本就不是她该干预的!从前见董鄂氏可怜,才忍不住为她说了几次话罢了!如今她不会再替董鄂氏说话了。同样也不会帮着弘时的侍妾!
董鄂氏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曾多次替我美言,这些,我都知道,也一直感念着!”
感念吗?既然感念,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她一次!宜萱心中十分恼火,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弟妹不是简单货色,如今才知道,董鄂氏更是个为达目的,颇有几分不择手段之人!这样的人,宜萱还是决心要疏远着些了,以后董鄂氏的日子是好是坏,都与没有半分干系了!
“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宜萱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咏絮。”
董鄂氏听了这话,瞬间脸色苍白。
宜萱便补充道:“我不会告诉时儿,但是你以后也不要再用这种欺瞒的法子了,骗人可骗一时,却骗不了一世!还有,你要向弘时进言,提前结束咏絮的幽禁。”
董鄂氏顿时脸上有了血色,她连忙点头道:“一起都照姐姐说的办!”
宜萱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董鄂氏浑身一软,倒坐在了床榻上,这个时候,孙嬷嬷急忙从里头梢间快步跑了出来,连忙搀扶着董鄂氏,问道:“福晋,您没事儿吧?”
董鄂氏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事儿压下去了。我就知道,公主肯定会心软。”
孙嬷嬷忍不住道:“可公主也不能对您颐指气使呀!您可是亲王嫡福晋,论位份可是比和硕公主要高一级呢!”
董鄂氏苦笑了笑:“我哪儿能跟她比呢?!她是帝女,有这份血脉在,就永远是公主,谁也磨灭不了!可我呢?看着身份尊贵,可底下一大堆女人,盯着我的位置虎视眈眈!若是一个不小心,就要别人‘取而代之’了!”
孙嬷嬷道:“您是三爷的嫡妻,教训一下侍妾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她们个个不安分,又不是您容不下人!”
董鄂氏揉着太阳穴道:“可李氏不是寻常侍妾,她姓李,她是爷的嫡亲表妹,是贤贵妃的亲侄女!还有爷对她的愧疚,这些加在一起,李氏便是我一辈子的祸患!我不能任由她羽翼丰满,我也不会放过一个打压她机会!!我绝不会给她成长起来的机会!!”说着,董鄂氏眼底满是狠厉之色。
孙嬷嬷道:“可是,李格格不是已经不能再有生养了吗?只有二格格,她拿什么跟您争?”
董鄂氏冷笑了笑:“自己不能生,可以叫别人替她生!你没瞅见,李氏对那个陆氏越来越好了吗?她还帮着陆氏举荐枕席!这是什么意图,我岂会看不出来?!”——孝懿仁皇后若活到今日,今上必然孝顺她更胜过生母,所谓生恩不及养恩大。便是这个道理!她决计不会给李氏抱养儿子的机会!!
李咏絮的房中,宜萱只见她静默地侧坐在西窗下的花梨木美人榻上,沉默而幽静,她看着半开的窗户外头的风景,眼睛里时而有光泽闪过。
宜萱徐步走到她跟前,对她道:“事情你想必也知道得差不离了。是我跟时儿说,你逾制佩戴东珠项圈。所以你才会被时儿幽禁的。所以。你若恨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咏絮此刻却表现出与平常截然相反的安静和平淡,只是脸上有淡淡哀愁之色。迷离而怅惘,她喃喃道:“表姐与我无冤无仇,没有道理害我。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表姐被嫡福晋利用了。”
宜萱忍不住笑了:“你挺聪明的,只是为何平日里那般张狂?”
李咏絮仰头看着宜萱。她淡淡道:“我凭什么不能张狂?”
宜萱看着李咏絮略见瘦削的脸,她眼中浓浓的俱是昂然之色,这话似乎是觉得自己张狂没有什么不对的。宜萱不禁为之一愣。
李咏絮突然太高了声调,她咬牙道:“我没了侧福晋之位。更没了再做母亲的权力,难道我连张狂一下,连活得任性一下都不成吗?!!”
宜萱顿时愕然。咏絮她……居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子不能在有生养了!!
李咏絮眼眶里突然蓄满了泪水,她哭腔吼道:“不知道是谁抢走了我的侧福晋之位。但也知道皇上既然之前驳回了请封奏折,我就知道我十有*无望了!后来连姑姑都告诉我,会在其他方面弥补我,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当个侧福晋了!!若抢走我位置之人入府,我决计不会让她有一天好日子过!!!”最后一句话,李咏絮恨得咬牙切齿。
“表姐,姑姑说弥补我?可是我已经不能再有生养了!!位份没有了,亲生儿子也不必奢望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可弥补我的?!!我当年只是做错了一丁点而已!可我早年被冷落了多年,也得到报应了!为什么,我却要落得位份、子嗣全无地步?凭什么?!!”
“我想要的位份、我想要的子嗣!全都没有了!!难道我连张狂随性一些都不行吗?!!”
宜萱愣愣望着自己这个表妹歇斯底里的模样,突然心底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叹,“我早跟你说过,嫁入皇家,嫁给时儿,很难得到幸福。可惜那个时候,你太固执了。”——若嫁给寻常八旗子弟,或许咏絮现在已经有了儿女环绕,更不必屈居妾身之位,永远卑躬屈膝。
李咏絮苦笑了笑:“当时我年纪小,不谙世事,总爱把一切都往好处想,哪里想到会沦落到今日地步?!”
“原本,我没了子嗣、位份,但表哥却对我越来越好、越来越宠溺,起码我得到一点点安慰,可如今……表哥竟然丁点也不信我,直接便把我幽禁在此,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
李咏絮的笑容愈发苦涩,她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所求的,不过是希望表哥能对我好一点,能更宠我一点,更容我几分。可就是这么一点奢求,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宜萱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你不能再有生养是时儿下的手吗?”
“我知道。”李咏絮眼底终究难掩怨怼之色,她却道:“我生完女儿之后,他给孩子取名‘和鸳’,他给我比照侧福晋的用度,他对我超乎平常得好,还有他眼底藏不住的愧疚。我就知道,是他所为,但我更知道,必然是皇上的吩咐。皇上不容许,李家成为第二个佟佳氏!”
看到李咏絮如此明透一切的样子,宜萱一时间沉默无言。她一直以为李咏絮是固态复燃,她一直以为李咏絮是一朝得宠才张狂,原来……并不是。
李咏絮面上尽是浓浓的无能为力,“皇上不许我生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天命如此打压与我,我还能怎么办?!”
宜萱便道:“时儿对你的愧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消失,只要你懂得收敛些,他还会对你好的。”
李咏絮抬眼望着宜萱:“这话的意思是——公主不打算把我冤屈告诉爷了?”
宜萱虽然愧疚,但还是点头道:“我答允了庭兰,我答允她,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不会告诉时儿。但是也要求她,尽快替你求情,为你解禁。”
李咏絮嗤嗤笑了,笑得分外凄凉:“在表姐心目中,我不及纳喇星移也就罢了,好歹她与表姐有十几年的姑嫂情分!可没想到,我在您心目中,连嫡福晋都不如!!”
宜萱平静地道:“无关乎分量。而是……她也不容易。”
“她不容易?!”李咏絮语中有浓浓的讽刺意味,“难道我就容易了?!她再不容易,还可以生儿育女,而我却不会在有身孕了!!而且,她是嫡福晋,而我永远只能做个侍妾了!”
宜萱立刻道:“可正因为如此,时儿对你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漠,却对她日益冷淡了下去!!你有失,就必有得!而她有得,也必然有失!”宜萱深深吸了一口气,“咏絮,你真的没有必要跟她比谁更可怜!!因为嫁入皇家的人,没有哪个是十足幸福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是自己不肯听我的劝,硬是要一头扎进来的!走到今日,你怨不得任何人!!”
宜萱的语气渐渐放得松缓些,她安慰道:“何况,你就算做不了侧福晋,还不是照样享受侧福晋的待遇?你看看你房中的桌椅柜几?又何尝是一个庶福晋的用度?你看看你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宜萱伸手抓起她的衣袖,“这可是苏州织造刚刚进献的妆花罗!除了董鄂氏和星移,在这个后院里,可曾见别人穿过?!还有你的女儿!有哪个侍妾是可以自己抚养自己孩子的?连我当年幼时,都养在皇后膝下多年,直到额娘被册封为侧福晋,才能重新回生母身边!!”
“咏絮,你若是不知足,你若是看不开!那不是给别人添堵,而是叫自己永远也无法痛快!!”宜萱铮铮撂下这句话,已然口舌发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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