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天性,母子连心。这一刻,他能感受到三步之外的雪幽燕心弦急促振颤,其实不必更多表白,他们母子的心已经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了,终于……活着等到你了……”雪幽燕泪如雨下。
丁峻向前跪行,抱住雪幽燕的双腿。自从懂事起,他就没再哭过,但这一次,泪水如夏日山洪一样狂涌。
这一刻,他忘记世间的一切,心里眼里只有雪幽燕。
雪幽燕也跪下来,母子相拥而泣。本来已经杀了人、遂了愿的雪幽仙看见这一幕,木立在一边,呆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良久,雪幽燕止住眼泪,慢慢地起身:“丁峻,好孩子,感谢上天眷顾,让你到这里来。我曾在祭坛上面对诸神灵魂庄严立下死誓,只要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就会自行了断,把这条命还给女城,以死来告诫后来者,真正的圣女必须全身心奉献给这座圣贞之城,引领所有人,世代繁衍生息下去,让女城再度走向昌盛。你来,这就是我死的日子,一切早该结束了。”
“什么?”丁峻心中一阵茫然,无法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跟我走,你也跟来做个见证。”雪幽燕向着雪幽仙说。
雪幽仙尖声叫起来:“我才不要去,谁都知道那祭坛是石化之谷的最高禁地,只有犯了重罪的人,才被流放到那里去。雪幽燕,你是女城圣女,按照祖宗戒律,圣女是终生不能接近男人的,可你却违背祖训,犯下大错,才被大祭司流放到这里。这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我才不要去”
与雪幽燕相比,任何方面她都甘拜下风,相差甚远。说她是雪幽燕的“影子”,已经是对她莫大的赞美。
“小妹。”雪幽燕深情地叫了一声。
只一声,雪幽仙就猛地闭嘴,定定地望向雪幽燕。
“当日你嫉妒我和丁慕云在一起,暗地通报大祭司,导致我们被困在镜幻深渊内七日险些丧命,我不怪你;你勾结尼泊尔三大贼王深入大祭司居住的‘神部’盗走至宝‘圣婴之心’并栽赃嫁祸丁慕云,我不怪你;你联络山外的锡金国雪山贼五路截杀丁慕云妄图毁灭我们的孩子,我不怪你;你搜集我的罪证献给大祭司用来定我的罪,我不怪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小妹。我们没有母亲,我是长姐,是你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能教导你、包容你的人。你犯了错,我只能怪自己没有教好你,没能教你怎样好好做人。”雪幽燕淡淡地笑着,语气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恼怒怨恨。
“我知道自己错了,可你……可你不该抢走了丁慕云,他是我先看到的,所以他就应该是我的!”雪幽仙不服气地辩解。
丁慕云,就是丁峻的父亲,此刻已经长眠于香港的公墓之内。雪幽燕、雪幽仙谈论的事,丁峻一概不知,但他相信自己的母亲,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小妹,你那么喜欢丁慕云,却从没问过他,他到底是喜欢清晨初升的朝阳呢?还是喜欢云翳低垂、鸟静山空的新月?他有没有告诉你,镜幻深渊里的三个新月有多美?”雪幽燕问。
雪幽仙惊愕地长大了嘴:“是呀,是呀,他的确曾这样问过,你怎么知道?”
雪幽燕微笑起来:“我当然知道,因为在你看见他的前夜,我们一起在镜幻深渊里的快哉亭里看月亮。那一夜的新月分外皎洁,所以我们可以借着月光,参详女城祖先留下来的密卷。丁慕云在古梵语、古波斯语、古印度语方面的造诣极高,正是他读懂了密卷中那些结绳记事文字,于是我们才得以破解密卷的要义。当然,比起一个真正爱你的男人,世上任何密卷都是毫无意义的。譬如你,为了他,竟然可以苦心孤诣地修炼‘绝灭神刀’,只为解除心结。你这样做,可以证明你是真爱他的,只可惜缘分未到。”
“我当然是真爱他的,否则,这么多年,怎能心心念念、一刻都忘不了他?”雪幽仙喃喃自语。
“你刺我一刀,多年来心底的积怨就发泄干净了,是不是?”雪幽燕又问。
雪幽仙点头,但随即长叹一声。
丁峻明白她的心思,必定是怅然中隐含着一丝悔意。她处心积虑要刺杀雪幽燕泄愤,但她们必定是亲姐妹,恨意一消,立刻便是无穷无尽的懊悔,懊悔自己被仇恨烧红了眼,蒙蔽了心,竟然亲手断送了亲姐姐的性命。
雪幽燕一笑:“幽仙,其实你不知道,‘绝灭神刀’根本伤不了我。女城密卷中,记了无数上古奇术,其中不乏教人修练为金刚不坏之体的密咒。读懂这些,我才明白,藏地诸寺中的得道高僧能够练就天眼通、天耳通、不死身、肉身虹化、五脏六腑化舍利子等等匪夷所思的手段,其最终来源,就是女城的密卷。我困在这里,毫无干扰,日夜研修,练习奇术事半功倍。从前,江湖上一致认为‘天下武功出少林’,但世人不会知道,这里才是一切奇术的起源。无论是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诸般法门,无不与女城有关。”
雪幽仙无语,慢慢地抬起左手,然后甩头,垂在背上的马尾长辫便落在掌心里。
“你懂了?”雪幽燕问。
雪幽仙没回答,而是手起刀落,斩断辫子,远远地抛开。
头发被禅门称为“三千烦恼丝”,烦恼丝断,人生的诸般烦恼也就断了。
“就这样吧,人生原来也真无趣。”雪幽仙笑起来。
“那样,跟我来,可以吗?”雪幽燕问。
雪幽仙反问:“人生无趣,跟你去或不跟你去,有分别吗?活着跟死了,有分别吗?既然活着也是无趣,为何不早死早托生,进入新一个轮回世界?我在静默中苦练、苦等了二十余年,八千多个日日夜夜,却杀不了你,岂不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