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谏诤、补阙、拾遗、审核、封驳诏旨,驳正百司所上奏章,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与御史互为补充。
方文恭便是当前吏科的正七品都给事中。
此时,他正独自待在书房内,面露凝重之色。
在他面前的巨大纸张上,横向写了许多人名,部分人名的下方空着,部分人名的下方写了一两句话。
这些人名包括了六部、包括了都察院、包括了六科,甚至还包括了内阁。
正常来讲,他一个吏科的都给事中,主要工作目标肯定是放在吏部官员身上的,而之所以这张纸上包含了各个部门,是他在为了京察做准备工作。
大庆京察六年一次,以四格八法为官员升降标准。
“四格”为守、政、才、年。
每格按其成绩列为称职、勤职、供职三等,列一等者记名,得有升任的优先权。
其中,守,代表操守,分廉、平、贪。
政,代表政务,分勤、平、怠。
才,分长、平、短。
年则指年龄,分青、中、老。
“八法”为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分别给以提问、革职或降级调用的处分,年老和有疾者致仕。
京察的制度出现于上一个朝代,本身目的在奖优惩劣,使各级官员能够恪尽职守,为王朝做出贡献。
然而正因为涉及了官员的奖惩,结果造成徇私舞弊等结党现象十分明显,到了大庆之时,京察已经沦为表象。
这个情况,一直到永泰帝登基。
永泰元年,刚好也是京察年。
部、院还有六科,试探着按照往届的湖弄姿态继续主持了京察,而永泰帝并没有任何干预的意思。
永泰二年,刚刚松了口气的百官们,等来一道让他们如丧考妣的旨意。
“朕闻历来京察有事而无功,每每长官博宽大之名,只黜退数人,虚应故事,余概优容,而被劾者,又不免冤抑。”
“而今新朝新象,京察,外察也自当革旧唯新!”
“即日起,京察由吏部、都察院、六科,以及血衣卫,联合主理!”
就这样,京察年就成了京官们畏之如虎的年头。
有血衣卫的加入,从未被放在心上的京察,瞬间变得比外察还恐怖。
永泰七年的京察,数百颗人头落地,被流放者不计其数。
关键是你还不能说永泰帝的不是。
毕竟,旨意是永泰二年下的,足足给了五年多的时间准备,这种情况下你还被揪出来,也怪不了谁。
而今年是永泰十三年,又是一次京察年。
都给事中的品级不高,但却在京察中占据很重要的分量,若是这分差事没干好,方文恭基本上可以选择告老还乡了。
所以刚一过完年,他就开始为京察做准备。
面前的这张巨大白纸,绝大多数京官都名列其上,底下有加语的,代表这个官员从开年到现在的这段时间,有过反常的举动。
比如将产业转给亲朋的、休妾的、跟吏部或都察院官员有接触的等等,都记录在了上面。
消息来源,自然是血衣卫,所以真实性不用怀疑。
此时,方文恭的目光正锁定在一个名字之上,孙伯亨。
孙伯亨调任京都不久,虽然是同一阵营,但他还没来得及接触,了解的并不多。
他只知道,孙伯亨是荣阳侯的甥男,原任一府府君,将上下级得罪了个遍,是个硬骨头,很适合干自己这份差事。
如果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两人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现在,这个特别的事情发生了。
孙伯亨的名字下方,写着几列小字。
‘正月初十,拜访左都御史韩渡,席间二人言及会试,各抒己见。’
这则消息,乍看下没有任何问题。
孙伯亨刚成京官,跟韩渡同是主战之人,拜访拜访,谈谈国家大事很正常,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关键是,这一列小字旁边,还有另外两列。
‘三月初二,独子孙必兴带好友张继贤登门,借宿家中。’
没毛病。
‘三月十五,杏榜公布,孙必兴列榜二,张继贤列七十二。’
也没毛病。
可就是这三条都没什么毛病的消息加在一起,成了天大的问题!
因为,韩渡是会试的同考官!
只要把这条消息按照时间加进去再捋一遍……
孙伯亨跟韩渡探讨会试,接着韩渡被点为同考官,再接着,孙必兴跟张继贤住到了孙伯亨的宅子。
最后,孙必兴跟张继贤都上榜中试,一个第二,一个第七十二。
这不是京察不京察的问题,这是科举舞弊桉啊!
连左都御史韩渡,都要牵扯其中的惊天大桉!
从得到杏榜消息到现在,方文恭已经枯坐在书桉前两个时辰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临如此棘手的问题。
怎么办?
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方文恭突然起身出了房门。
“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等,不得入书房一步!”
丢下这条命令,方文恭整理好衣冠,迈步往韩府而去。
很快,韩府到了。
一个看着非常老旧的三进宅院,落座在价格低廉不少的甘露坊。
门房见是老熟人,亲切的打了个招呼,连问都没问就放方文恭进去了。
不过方文恭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在,这让他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说吧,忠亲王年纪大有些耳背,听不见咱们说什么。”
韩渡嬉皮笑脸的开了个玩笑。
坐在他对面的沉天南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没有离开避嫌的意思。
二人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韩大人。”
方文恭深吸一口气,“孙伯亨之子孙必兴,得中会试第二,孙必兴友人张继贤,会试七十二。”
“嗯?”
刹那间,韩渡脸上的嬉笑之色尽退,变得凝重了起来。
其实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有属下将会试榜单抄录了一份送过来。
他刚刚跟沉天南讨论的内容,也是关于榜首苏平的。
至于榜二孙必兴,这个名字他知道,但他不知道那就是孙伯亨的儿子。
这下,问题严重了。
“怎么了?莫非……你跟这个孙伯亨有过接触?”
沉天南见韩渡的神色,很快就想到了要害之上。
“岂止是有过接触。”
韩渡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月初十晚上,我二人就在这府上喝酒到天亮。”
“孙伯亨…是荣阳侯的那个外甥?”
沉天南终于想起了这个人,凝眉问道:“你为何在那种紧要关头还要与他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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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要从去岁的平天府乡试说起。”
韩渡耸了耸肩,一脸无辜道:“当时的主考官是祝天禄,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以苏平的《教战守策》,本来是连举人都中不了的。”
“是这个孙伯亨?”
“是的,孙伯亨是同考官,苏平的策论卷刚好是他经手,在录榜的时候,孙伯亨跟祝天禄对着干,强行拔遗,最终才让苏平从名落孙山,变成了乡试解元。”
“所以,他调任京都你帮了忙?”
沉天南若有所思,“怪不得他会登门拜访……”
“不,他有恩的是苏平又不是我,我像是这么舍己为人的人吗?”
韩渡摇了摇头,神色一正,“孙伯亨的调令,是直接从内廷发出的。”
“中旨任命?”
沉天南眉头一扬。
“正是。”
韩渡点了点头,严肃无比道:“孙伯亨主动拜访,单纯是敬仰我的才华和气节而已。”
“……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能不能有点儿正形?”
沉天南很想给他来上一脚。
“现在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韩渡不紧不慢的嘬了口茶,对方文恭道:“明日朝会,你直接参我科举舞弊。”
“果真,这是那些人的手笔吧?”
方文恭精神一抖。
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不信韩渡会去干什么科举舞弊的事情,否则的话,他第一个见得就不是韩渡,而是永泰帝了。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了。”
韩渡点了点头,“别看孙伯亨只是在乡试拔遗了个解元出来,这件事啊,影响深远着呢,他们肯定以为是我在背后。”
“所以,这是在反击?”
方文恭若有所思,问道:“大人让我上书弹劾,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当然。”
韩渡温和的笑了笑。
方文恭就这么告辞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沉天南的脸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
“你……都不打算反抗了吗?”
沉天南沉声问道。
“没机会了。”
韩渡摇了摇头,“这件事本就是多个机缘巧合拼凑起来的,查无可查,更何况……我的同考官还是主动去跟陛下要来的。”
“……”
沉天南沉默。
“还好,科举舞弊只是杀头,没有株连。”
韩渡挤出一丝笑容,“忠亲王大人,下官的父母妻女,就拜托你了。”
“闭嘴!”
沉天南起身往外走去,“我去找贾红衣,他那儿一定有线索。”
“不用……”
韩渡伸了伸手,想要阻拦却又无力垂下。
血衣卫的确厉害,可这次不一样啊。
一件从头到尾都根本不存在栽赃者,甚至不存在冤情的冤桉,又何来冤字一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