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5日,日本棋坛的开棋日。
新的一年里,第一局棋,由塔矢行洋的告别赛开始。
这是日本乃至世界围棋界的一场盛事。
名字足以被载入史册的围棋大师塔矢行洋,即将在今日迎来他的谢幕之战。名誉名人、日本的‘五冠王’、世界冠军、‘最接近神之一手的男人’……等等头衔光环加身,塔矢行洋以其本人巨大的声望,使得这场告别赛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棋坛范畴。
虽然对作为棋士的塔矢行洋来讲,今日代表了他围棋生涯的正式结束,也昭示了无可避免亦无可奈何的落幕,但对久已沉寂的日本棋院来说,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扩大围棋影响力的机会。从一个月前媒体就开始广泛渲染这临别一战,有关塔矢行洋还有围棋的电视节目书籍报刊适时叠出,在短短的时间内让围棋这项在日本已日渐低迷的运动再次广为人知。
而能不能将这份影响力延续下去,就已经不再是塔矢行洋需要忧虑的事了。
天光未亮就已经在棋室内静坐冥思,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极静极静的空间中,塔矢行洋进入了深层次的宁静。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仿佛连自己都已经与世界融为一体化为虚无,同时感官却又变得无比的敏锐,庭院里枝头雪落的声音,晨曦的清脆明亮的鸟鸣,行人喁喁的絮语……近在咫尺,世界如画卷般在意识中展开,延伸向遥远宽广的未来。
他沉浸在玄奥的意识之海,透过重重水幕,有光从之上模糊落下……
“父亲。”塔矢亮平缓的声音在棋室外响起,“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该出发去往比赛场地了。
塔矢行洋慢慢睁开眼睛,清癯沉静的面容上,一双敛尽岁月的眼睛精光湛然。抬手,落子千钧!
“走吧。”对候在棋室外的塔矢亮淡淡地说,塔矢行洋举步离开。
塔矢门下的弟子都已经到来,恭敬地等候在前厅,在塔矢行洋缓步而过的时候,一个个依次垂首跟在他身后。
迟暮之年的塔矢行洋,背影已经不如壮年之时的伟岸厚重,然依然挺拔如松,沉淀如渊。他目不斜视,冬日的寒风不能撼动他一丝一毫,沉稳笔直的脚步,走向他最后的辉煌。
*
进藤光抬手让美津子和绫子为他做最后的整理。他身着玄色的和服,外罩暗金祥纹中羽织,下着钝色和薄墨条纹袴裙。这样的装扮听起来似乎与进藤光这个人毫不相称,得知要穿上这样一身时,进藤光连连摇头拒绝。
他很少穿这样正式的和服,就如他给人的感觉——阳光活泼,他习惯运动休闲式的服装,而且多是暖黄亮红等暖色调,即使是需要正装的场合也是一袭宝蓝的西装。乍然穿的这么‘传统’,他不自觉地也拘谨起来。
“这本来是给你的成人礼准备的。”美津子看着站在她面前俊秀无双的儿子,轻声感叹着,眼角却忍不住泛出泪光,“这样一穿,有种小光你猛然长大了的感觉。”
“什么嘛,妈妈,我本来就已经长大了。”进藤光嘟嘴抱怨了一句,皱眉不耐地想扯扯衣服,却又怕弄皱了好不容易穿好的和服,小心翼翼的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真麻烦,为什么非要穿和服啊?西装不也很正式吗,还国际通用!”
在遵循古礼举行的告别赛上,为表对尊长和传统的敬意,选择正式的礼服是心照不宣的一节。本还没有这个意识的进藤光,却是被两位妈妈压着强行换装。
绫子有些好笑地敲了他一记,“别乱动了,就快上车,你就习惯习惯吧。”
进藤正夫已经先行在门外开车等候,进藤光换上木屐,打开门。
“小光……”他踏出玄关前,美津子忍不住唤了声。回头的孩子眼睛明净,她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到嘴边的话在这样干净的注视下不禁咽下了,“……加油!妈妈,会好好看着的!”
进藤光一愣,继而露出大大的笑容,“嗯!妈妈要好好看着我!”
美津子看着他坚定地走出家门的背影,低头匆匆抹去眼角一抹泪痕。
纤细温暖的手握上了她的,她抬头,看见绫子眼睛里是与她一般的担忧与释然,“走吧,我们要好好看着他,看着我们的孩子。”
相视一笑,两个怀抱着同样想法的母亲,交握着双手,跟上她们孩子的步伐。
即使担忧,即使很想告诉他‘输了也没关系’,即使想要将他一辈子护在羽翼下,但是她们,名为母亲的她们,最终还是放了手。只因为那个孩子眼睛里坚定的光。
她们是母亲,她们同样深爱她们的孩子,也因为这份深爱不愿意让他染上一丝一毫的阴霾。
羽翼丰满的雄鹰向往高远辽阔的天空,而她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为他守好休憩的巢。
*
告别赛的举办地点是由赞助商提供的——东京最知名的顶级酒店之一,为了这场赛事,酒店方豪爽地让出了一整层的房间和空间,作为比赛场地与相关人员休息准备的场所。
虽然棋院是打算将之作为宣传的手段之一,但围棋到底与其他运动不同,过于热闹沸腾的场面只会使其失去本应有的高雅幽寂与沉淀的历史底蕴。因而,不同于之前各路媒体上的喧闹,只有被棋院精心挑选过的寥寥数家能够进入赛场报道。而对弈双方也经由酒店的特别通道进入,避开了正门前目的各异的记者。
桑原仁审视了一遍赛场,确定毫无异样后,踱步进入一旁的休息厅。“咦?”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
“依田,是你啊。”棋士协会会长的依田东平,面无表情地临窗而站,听到桑原仁的声音也不回头。
桑原仁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到他身边,“在看什么呢?”他顺着依田的视线向下看去,数十层楼的高度让视野相当宽广,林立的高楼大厦幢幢,马路上川流的汽车就像玩具模型般,而人影更是如蚂蚁一般小小一点。
没有接桑原仁的话,依田紧绷的脸看不出神色,只有眸中复杂的神思可稍微一窥他此时的心绪,“桑原,你就真的这么相信他吗?那个叫进藤光的小子?”
在最早的时候就质疑过进藤光的棋士资格,对于塔矢行洋选定这样的棋手作为重要的告别赛对手也一直持反对意见,尽管后来桑原仁向他表达过自己对进藤光的信心与期望,他却依然忍不住忧心。
依田东平自幼习棋,年纪轻轻就拜入知名棋士名下。他所走的是最传统的棋士道路,但这不代表他的努力与辛酸比任何人少一丝一毫。他不是那种天赋卓绝的棋手,刚开始在师门中也并不得老师看中,尽管也曾失落过,然而最终他却是生生靠着过人的勤奋与毅力,一点点弥补了天赋的不足。他见过很多比他更有才华的棋手,早年备受赞扬,大时却泯灭于众人,在表面幽静实则深不可测的棋坛了无痕迹。因而,比起天赋才华,他更看重的是棋士的品行与努力。
在因身体原因不得不黯然离开赛场后,他并未就此沉寂或是甘心退居幕后。深爱着围棋的他,选择了以另一种方式留下来。作为棋士协会的会长,为了维护棋士的权益与推进日本围棋,他为日本棋院所做的不下于在赛场拼杀的在职棋手。尽管很多时候都给人留下顽固守旧的印象,甚至因为在废除大手合一事上与当时的棋院理事长争执不下一度以退位相要挟,固步自封的作风也备受诟病,然而,没有人能否认他对日本围棋对日本棋院的感情。
一生情感不顺家庭不睦的他,是真正将棋院视作自己的家,将围棋视作唯一的爱人,将后辈棋手视作己出孩子。
“我明白你的担忧,依田。”桑原仁叹了口气。
在现在的棋院里已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暴脾气的曾经的对手了,每个有足够历史的团体组织,总会有如他这样的一群人。他们固守传统,不惜以己身捍卫为之付出心血倾注一生的所在,他们也往往在新浪潮的变革中被视作理应被剔除的糟粕,百般阻挠变化不得而遭受批判。
但是,总是需要有这样的人,记住那些历经岁月的传统,守护那些被遗忘的精华。然后,在找到将其接过的人后,含笑黯然退下。
“几年前,我曾经期待过‘新浪潮’的到来。”桑原仁看向天边,眼中蒙上阴翳,“我看到了日本围棋的新一代,塔矢亮,进藤光,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优秀的孩子。”
“那时候我就想,我已经不年轻了,还能撑几年呢?”
“我看着那些孩子一步步往上爬,就像看着种下的种子一点点发芽抽条长出花苞,我想我至少要看到他们开花的那一天吧~”
“但是,”他语气一沉,“最终,我还是错了。他们都是好孩子,优秀的孩子,然而,他们也许可以撑住日本的围棋,但是不足以撑起世界的日本围棋啊!”
“我们已经落在时代后面了,先是韩国,再是中国,怎么也该轮到日本了吧。但是,看着他们,我看不到那个未来!”猛然拔高的音调尖锐而激烈,依田东平不禁为这样的话而震惊,然后迅速愤愤然。
不等反驳,桑原仁就打断了他,“不要否认,依田。你看看,你说一下,你能坚定地说你对日本围棋有肯定的信心吗?”
看着一时语塞的依田东平,桑原仁笑意苍凉,“你看,即使是你也不敢说吧。”
“还有塔矢亮……”依田终于挣扎出来一个名字。
“塔矢亮?”桑原仁低笑,“那个小家伙还行,但是他缺少对手。”
“围棋是两个人下的,一个人是造就不出名局的。我是这么评价塔矢亮的。他是需要对手的人。”
“我曾经以为他与进藤光是合适的对手,但是进藤光走得太快了,塔矢亮追不上他,也没有人能追上他。”
“依田,围棋是有天才的,真正的天才!”桑原仁眼中泛出激动的光,剧烈的情绪起伏甚至让他脸颊都涌上潮红,“神灵都为之嫉妒的才华,超越时代的眼睛,让追赶者绝望不已的脚步!”
“他能划开一个新的时代,撕裂陈暮的天空,让整个世界都为之战栗颤抖!”
“日本棋坛不能靠一个人撑起来,他也注定踽踽独行于‘神之一手’的路途上。然而,在他踏上神坛之前……”
“他将给我们留下最灿烂的辉煌!”
“好好看着吧,看着这个名为进藤光的传奇的开幕,”
“我们是何其有幸,能够亲眼目睹一位神祇的诞生!”
作者有话要说:对和服毫无研究……
最后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围棋盲棋赛废不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