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
正值风雨停歇,昼夜交替之际。
可就在今日,这里却生出不同于以往的可怕变化。
晨光将起未起,远远看去,只见大地尽头的莽莽群山内,忽的飘出两团摄目神光来,一金一青,错觉间就仿佛凭空多出两颗太阳来。
它们自群山深处而来,就好像两团颜色不一般的火焰,青如寒潭,金如大日,二者一次又一次的不停碰撞着,可怕轰鸣由远及近。
初见时还在天边,可不过眨眼的功夫二者已到眼前,转瞬竟直入溟州深处,引得无数人震撼难言。
临近时,前往中州的各路高手终于是瞧见了这两团光的本来面目,那是两个人,一个和尚,一个青年。
“天人?”
有人差点被两股气机压的瘫软在地上,近乎呻吟般说出。
和尚背后可怕气息竟能幻化出明王法相,成三头六臂,手持诸般各异佛宝,誓要降服眼前外道邪魔,气息如海,观者无不悚然。
“这……这是葬佛千丘不传之秘,不动明王身……传说乃是佛门无上观想妙法,修至高深处可幻化法相……”到底还是有见识深厚之人,此时看着一路过处推山平海的明王是磕磕巴巴的说着,大地上不停的轰鸣如凶兽踩踏过一般,留下一个个恐怖的脚印,还有无数剑痕。
“莫不成就是那佛子菩华?”
“可那个青年又是谁?”
有人望着两人不停厮杀远去的背影终于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但见青年此刻浑身都在喷薄可怕剑气,与那明王一次又一次的碰撞厮杀,整个人就仿佛化作一柄惊世神剑,端是可怕异常,剑气直冲霄汉,亦要斩了眼前这尊佛。
“他手里的剑!”
有人面露惊色,说道。
“追!”
众人相顾一眼是一个激灵,眼露震撼的同时更是回过神来,齐齐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这多少年来,葬佛千丘的传人可是把这世间高手压的喘不过气来,放眼看去无论江湖乃至庙堂,哪怕是再惊才绝艳的天骄,只要与这佛宗传人一比无不是黯然失色,可今天竟有人敢拔剑一战,而且底气甚足,岂能错过。
追追追……
所有人是卯足了内力,寻着二人厮杀的痕迹跟了上去。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似开天辟地般震耳欲聋,极致的碰撞下,地面顿时卷起一层尘浪,如涟漪席卷向四面八方。
“快看,他们在激斗!”
只等他们追逐而来,远远就见一片苍凉的黄沙戈壁之上凝立着两道绝世身影。
“谁胜了?”
有人急于战果,是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飞到二人身边,脖子伸的老长。
“滴答!”
“滴答!”
……
殷红的血水延着青年的手臂从他紧握的骨节处滴下,一经落下便似剑生神华是“嗤”的在空中流淌过一缕剑气,直直没入黄沙中,溅起一朵浪花。
“嘶!”
“我没看错吧,这一滴血也能生出剑气?”
旁观众人瞅见这一幕惊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受伤了!”
有人叹息着。
“好硬的龟壳!”
青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身体上的痛楚,轻飘飘的说着。
说罢他抖了抖手上的剑,但见剑尖上一抹金汁般的血液是流淌而下。
和尚双手合十,垂目静立,大袖在风尘中被吹起,显得很是出尘,可他背后那尊法相却狰狞无比,三头六臂散去,手中握一神鞭,怒目而视。
也唯有与其交手的青年才明白这尊法相的可怕之处,先天立于不败,比之金刚不坏的血肉之躯更多了几分玄妙,这是纯粹的精神之力所凝,更有几分趋近于元神的神通变化。
只怕眼前这个和尚想入宗师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罢了。
有些托大了。
和尚徐徐睁眼,他看着自己胸口处的那个豁口,缄默中缓缓将佛珠带到了颈上。
等再抬头时双手是各捏一古怪手印,背后法相立如光影般缩回了身体,可那黄沙如同受到了什么惊人冲击,此刻翻滚如浪,众人只觉那屹立着的那是个什么慈悲为怀的和尚,反倒像是一条盘踞在黄沙戈壁中的狂龙。
身无所动,脚下大地却在不停震颤,沙浪以他为中心化作一层层可怕劲力席卷向周遭,像是卷起了沙尘暴,声势何止惊人,逼得那些观者无不退避三舍。
看来这和尚多半动了真怒,要亲自动手了。
青年双眼一眯,体内剑意霎时勃发,他提长剑只是随手那么一划,刹那间,脚下黄沙飞旋而起是化作一巨大龙卷。
而后在众人瞠目结舌中他踏步缓行,随着步伐的起落身旁接二连三足足腾起四道黄沙龙卷,如天地吞吸。
“四……四股剑意,一个人居然有四种剑意?这他娘哪个地方蹦出来的怪胎?”
一些江湖老一辈名宿表情先是欣赏赞叹,然后慢慢震惊动容,最后凝固,瞅的眼睛都直了,说话都不利索,直打哆嗦,寻常剑者一生参悟一种剑意都是千难万难,眼下这小子竟然一下冒出来四种,而且相生相倚居然隐有合一之势。
晨色中,两人气息与天地交融就好像是两团光,划破了晦暗的天地。
四道沙尘龙卷如耸立在世间的四柄惊世神剑,青年一身气机一提再提,那一颗颗沙砾已是在嗤嗤的激响中犹如剑气横空,惊世骇俗。
“退,再退!”
远处瞧见这可怖一幕的众人是再退百多丈。
远处的天边,巍巍群山之巅,金色的火球慢慢冒出了头,驱散了冬日里的严寒。
青年剑势再提,衣衫猎猎,似要飞离人间而去。
此战,对青年来说也许有些措手不及,但他既然拿了这柄剑,或许很多因果都要他接下,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他更是无惧,只因本就要与佛宗为敌。
风尘吹扬起亿万颗沙砾,遮天蔽日,像是人间浩劫。
他眼目变得有些晦暗,四股剑意正是他天殛四势以春夏秋冬分化而出,此刻运转其力已是耗尽他大半心力。
己心比天心的弊端再现。
“以己心化天心,入魔之道!”
和尚亦是看着青年所施极招,眼神沉凝,下一刻,但见他双手手印一合,一指身旁黄沙,低喝道:“护法天龙,现!”
话落,跌宕起伏的风沙竟是在一股庞大气机下收缩幻化,几个呼吸的功夫一颗硕大的狰狞巨物已是出现在众人的眼帘,竟是一颗龙头,抖动下无数黄沙散落。
而后盘旋而起,接着是身躯,四肢,还有龙尾,如青龙出水,栩栩如生,仿佛是这天地下最手巧的工匠雕刻出来的一般,吐息间飞沙走石,身粗如水缸,足有五六十丈长。
然而,并未到此结束,那和尚再指右侧。
“不动明王,现!”
“转,四殛归一!”
青年得见这般神通的武功眼神并无变化,对方既能与陈希夷齐名,有此手段并无意外,他手中青霜一转,四股龙卷霎时合一,一股至尽至绝,寂亡万物的气机登时扩散开来。
一切看似漫长,却不过数个呼吸的功夫。
“法相伏魔!”
“且受我一剑!”
二人刹那已是极招相对。
青年手中青霜朝着和尚一落,那可怕龙卷当即紧随而至,如天河坠落人间,斩断一切,斩向那天龙,明王,斩向那个和尚。
顷刻,晨光黯然失色,脚下沙海竟是在这两股恐怖意志的对撞下如海水般被分开,风云色变,宛如天崩地裂。
众人眼中,就见昏天黑地,仿佛世间失了颜色,这哪是武夫间的厮杀,根本就是神魔的拼斗。
足足有小半盏茶,余波才渐渐平息。
只是,定睛看去,那白发青年却已消失无踪。
和尚目生疑惑似有不解,他凝立良久缄默着看了眼自己心口溢血的剑伤,抖了抖身上的沙子,无视旁观者惊骇难言视若鬼神的目光解下了颈上的佛珠,身形一转朝东方走去。
风尘中响起了他若有若无的声音,那似是一首偈语。
“风吹屋上瓦,瓦落破吾头。吾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
风连着雪,雪连着天。
放眼望去,但见入目所及尽是皑皑白色,冰天雪地,像是找寻不到一丝除此之外的颜色和生机,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
风雪呜咽的吹着,刮着,吼着……
不知过去多久,许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片土地的冰寒终于是有了变化。
那是一个声音,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微弱却又沉稳,坚毅,就好像一脚落下必是深深陷入雪中,然后费力的拔出来,然后又是一脚。
“咯吱……咯吱……”
在这无数年的风雪里,这声音显得是那么的清晰,分明,格格不入,却又那么的让人欣喜,仿佛无声的在说,看,这里还是有生命的。
飘扬的雪花在空中漫无轨迹的飞旋着,带着无数冰碴,幕天席地。
而那个声音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苍茫的雪幕里有了不一样的颜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黑点,模糊不清,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直到轮廓,身形……
那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少年。
俊秀的脸庞此刻早已被这风雪吹的冰冷、通红,肩头柔若蚕丝的发丝也在风雪里不停的被吹拂而起,瘦小的身躯即便穿着皮裘也显得是那样的单薄……他,才只有十一岁,冰冷的雪水顺着裤管渗了进来,但他依旧坚毅的朝前走着,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已经追了很久了,这一路行来沿途所见无论是飞禽或是走兽哪怕是人,全都死状极惨,尸首异处,引得天下闻风丧胆。
所以他才能一直追上来,因为杀人的,是他爹。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很多年了,每当父亲思念娘的时候便会发狂,更会四处狂奔,而他总是在后面紧紧的追着找回来,唤醒他,父子俩就这样追追逐逐,浪荡天涯般过了数年。
可是,他发现父亲的疯魔病症越来越严重了,杀孽更是愈深,这一次竟然疯了一年,刀下杀生无数,从未断绝,沿途所见但凡阻路之人皆是命丧黄泉。每当他快追上父亲的时候,却总能给被他逃开,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已经整整一年了。
苍茫天地,少年就那样一直的走着,未想过停下,也没想过转身。
可就在他走了没多久,冰原深处陡然如惊雷般响起一声低沉,暴虐的嘶吼,像是一只猛虎的咆哮,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与杀气更是自迎面而来的风雪中扑来。
“啊!”
少年精神一震,眼露欣喜,当今江湖武人绝然无人能够拥有如此极端可怕的气息,因为这是他父亲独有的气息。
难道……爹就在附近?
他运起仅存不多的内力,幼小的身躯已是一头扎进了那卷荡的风雪朝声音的源头而去。
确实很近,即便他的父亲再疯再狂,终究是血浓于水,如此世间绝地又怎会对自己的骨肉无半点牵挂。
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他便找到了。
可这一看他却大惊失色,但见风雪中一满脸须髯身穿麻衣的壮硕汉子手中提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大刀,可与他往常所见不同,汉子左手缓而慢的握向刀柄,双手同举,慢慢举过了头,一双虎目圆睁暴虐,披头散发,煞气端是惊人。
正是他聂家赖以名震天下的家传武功,傲寒六诀中“惊寒一瞥”的起手势。
这么多年但凡寻常高手,莫说出手,哪怕只是与他父亲对视一眼心神便会被其所夺命丧刀下,如此,能让其施展成名绝技的对手更是少之又少。
可如今这……
正这时,少年身子猛的一震,一双灵气沛然的眸子是蓦的紧缩,他寻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就见十数丈外的雪中竟站着一道模糊的身影,在风雪的遮掩下视之不清,就好像一道影子。
这里有人?
此念头一出少年心中当即了然,怪不得父亲会拔刀。
错觉间他像是看到一双平静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很平静,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就好像一口千万年无波的古井,平静的让人心颤,仿佛耳际的所有声音都已消失了个干净,宛如有着无穷的魔力,吸摄着他的心神。
只是,那视线却在他失神的刹那挪开了,回神的一瞬他心头大骇。
而后,那身影竟是转身欲要离去。
少年心中刚有一丝如释重负,却听一声再也熟悉不过的嘶吼自风雪中爆开。
“不准走!”
电光火石都不足以形容的瞬间,只见白芒一闪,一道霸道无铸的刀光是刹那凭空陡现,宛如横空出世状似劈山般斩下。
终年不散的飘雪沿着那刀光立时被一分为二挤到两旁化作肆意翻卷的逆流,不由分说的一刀,凶戾无常的一刀。
刀光落下受千万年寒冻比之铁石还要坚硬的冰面瞬间多出一道可怕痕迹,两侧雪丘如四散的飘絮般支离破碎。
竟是封去了那人的退路。
“爹!”
少年眼神惶急嘴里嚷了一声,像是要劝阻。
可这一切对他那个疯了神智狂了心性的爹来说都是无用,像是不曾听到,又仿佛被风雪遮掩,汉子一刀落下纤长壮硕的身子一伏,粗壮的小腿霎时粗了一圈,经络血管根根冒出,人已是一跃而起。
手中刀此刻是随着他身形的拉展直直举到了身后,像是一张拉开的大弓般,冷寒刀身登时再起摄目锋芒。
如此声威,已属宗师无疑。
少年看着杀气比之过往更重的父亲,又看看那道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悲戚和不忍。
只不过,世事往往总会出人意料,在他眼里自己罕有人敌的父亲如今终于是遇到了对手。
就见那道模糊朦胧的身影似被一刀所阻,步伐停顿的一刹,抬手便起了一指,剑指一出,一道璀璨夺目的剑气“嗤”的便已激射而出,如流星划过,直指大汉眉心。
人已跃至空中扬刀欲落的大汉看见这一幕落刀之势被逼的生生终止,此人出招之快实在前所未见。
“铮!”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中雪饮一横,只闻一声清脆鸣响轰然散落,本是下坠之势的身体在这一剑的碰撞下是生生被冲的横飞了出去,一头撞进了身后的雪堆里。
“爹!”
少年见状正欲上前,可不等他接近一道浑身满是暴虐气息的身影已一跃而出,散乱的头发下脸上青筋暴起,双目隐现红芒,像是一只恨不得择人而噬的猛虎,手中狂刀寒芒流露于表,是死死的盯着那道身影。
风雪中亦在此刻响起一声平淡的轻叹。
这话一出,一旁观战的少年眼露惊惶的同时还有一丝震惊,非是因这话,而是因说这句话的人,或者说是因为对方的声音。
那竟是稚嫩非常,就似对方不过是和他一般的少年。
只听。
“唉,生于世容易,活于世却千难万难,你活的既然如此的痛不欲生,我便送你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