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手段残酷,杀人不眨眼,此番却为我掉泪,我不禁一阵感动,故意取笑他道:“好了好了,三哥知道你心意,只是再这样哭哭啼啼,却比五妹还要像个女儿家了。”
这一夜我理应睡得安适,却恰恰相反,不停做梦,疲累不堪。我梦中总见那些操纵傀儡的悬丝在我头顶上方左右悬荡,时而又见朱袭一改沉静,对我放肆狂笑。朱袭退去后,我又见韩丰在我身后浴血奋战,嚎叫声中四肢俱被斩断,我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诸葛宴随后又抽出佩刀,一刀将他的首级砍下。
醒来之时,天光已透进窗棂,我坐起身来,在满墙的铜镜中看到无数自己朦胧的眼神,一时间移不开目光。已有两个多月,我未曾好好看过自己。镜中的自己仍是眉如墨画,颌如玉石,我伸手沿着四壁走了一圈,便见无数个自己向我扑面而来,指尖所触,光滑一如我身上肌肤。
镜中的双眼如整个江南的春光秋色,又有整个北国的雪光冰色。如春光冰雪般分明,如春光冰雪般明耀,镜中之人明明是我自己,却令我不知所措,靠得愈近便愈不能看清,想要伸手抚一抚,触手却是屏障。
亲卫队都虞候程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主公,亚父请主公到山下校场去,有要事。”
这打扰令我有些不快。我忽然不想出门,只想留在房中,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不想去理会其他的事情。
可我是全军之主,全军上下都在等我号令。
我洗漱完胡乱用了些早点,见程进已代替郭灵在旁侍奉我,便匆忙下山。
校场上已聚集几千人,我仔细看时,只见百夫长以上都到了。看来今日果然有大事。
亚父神色肃然且有怒意,我略略心惊,不知发生何事。看到我,他微微示意我入座,自己却走到场子中心,开口道:“诸军想必已知晓,泽兰城一战,小娘子为路申所擒,主公为救妹妹,自愿被俘,后被路申献于朱袭。朱袭早已觊觎金弦弓,为救主公,我不得不答应将金弦弓送给朱袭。岂料那朱袭卑鄙无耻,出尔反尔,拿了金弦弓却又派人追杀主公,累得都虞候韩丰等一十二名勇士送命,几乎将主公戕害!好在主公天命不绝,诸军今日都已瞧见,他已从朱袭处安然回山。”
众人一齐举臂喝道:“天命!天命!”
亚父又道:“只是主公的金弦弓已落入那卑鄙小人的手中。”
众人略一沉默,我身后的王祁喊道:“夺弓!”
众人一齐喝道:“夺弓!夺弓!”
亚父却摇一摇头,道:“弓自然要夺回,只是不急在一时,另有一件大事,要先料理了!”
我猛然想起亚父昨日所言,原来今日是要提审我军俘虏的郭随将领,难怪阵仗如此之大。果然亚父向钟韶庆道:“先提一名敌将出来。”
片刻后,一名敌军小将被押上校场,看模样,年纪与我相差不大,虽一身血污,却满面傲气,他环顾一周之后,便看向我,眼神甚是轻蔑。
亚父向钟韶庆微一示意,钟韶庆便走到那小将面前,道:“你姓甚名谁?在郭随军中居何职何位?”
那小将傲然道:“我乃路申将军麾下先锋营副先锋,邙山沈拭,人称追命枪。”
他看向我,冷笑道:“你就是林睿意?果然好皮囊!这才迷得这许多人为你卖命!你有何真本事?可敢下场与我见个真章?”
只听一声鞭响,钟韶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皮鞭,正重重抽在沈拭脸上,沈拭脸上肌肉顿时一阵跳动。钟韶庆瞧了瞧我脸色,向沈拭怒骂道:“凭你也配跟我家主公邀战?我家主公诛刘泾,建南剑之盟时,你还不过是个马前卒!”
沈拭脸上皮开肉绽,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只看着我冷笑连连,眼神越发轻蔑。
狂傲之辈我见得多了,我并不想理会他。
钟韶庆已左右开弓在他脸上抽了十数鞭,一边喝道:“你比方远华帐下先锋文墩如何?他与汤天佐、黄性云三人联手,也不过在我家主公手下走得六个回合。你是比得上文墩还是汤天佐?”
沈拭满面血痕,却毫无痛苦畏缩之色,神情只略微震惊,露出半信半疑之色。
我向钟韶庆道:“不必再说这些,问正事罢。”
钟韶庆忙道:“是。”转向沈拭道:“我且来问你,郭随老贼当日一连派了路申、方远华和施贵三支大军来广峦拦截我军,这三人之中,谁是主帅?你们全军上下听谁号令?”
沈拭仰天大笑道:“你爷爷不知!”
钟韶庆微微冷笑,示意左右兵士将沈拭衣甲扒去,随手拔出腰间佩刀,一抖手间已在沈拭赤裸的胸口剜下了一小块肉,顿时血流如注。
沈拭只轻哼一声,依旧笑道:“你爷爷还是不知!”钟韶庆眉梢跳了跳,道:“好!今日就活剐了你,看你知是不知!”抬手又是两刀,剜下鸡子大小的两块肉。
沈拭面白如纸,却依旧紧咬牙关,强笑道:“不知就是不知!”
我看向左右身后,幸好妹妹不在,想必亚父已有交待。一瞥眼间,只见萧疏离正垂下目光,眼望地上。
钟韶庆若是再剐下去,恐怕片刻之间这沈拭便要失血而死了。我不禁皱了皱眉,钟韶庆见了,便吩咐道:“煮一锅热油来,我就不信他是铁打的骨头。”
言眺走下场,轻飘飘地道:“何必麻烦?让我来,叫他试试我的天怒地怨两界针。”
他走到沈拭身边,左手轻轻在他肩头一拍,又退回来慢慢数道:“天、地、玄、黄、宇、宙……”
沈拭满面不屑的笑意,目光缓缓自我与其他人面上转过。只一瞬间,他忽地变色,笑意敛去无踪,目光中已透出恐惧之色,俄而紧紧咬住牙关,浑身颤抖,冷汗瞬时涌出,顷刻间他已大汗淋漓,整张脸都已被冷汗打湿。
他面上每块肌肉都像是要脱离他骨骼般抖动起来,仿佛无数恶灵正在他肌肤下逡巡嚣叫,欲向他索命,只眨眼间,他的整张脸已扭曲成与原先完全不同的样子。他猛然扑倒在地,十指深插入地,喉咙深处发出天摇地动般撼人心魄的吼叫,仿佛整个身体已被生生从里面撕成两半。
“扑通”一声,近旁的一名小兵扑倒在地,竟被吓得活活晕了过去。
言眺却看戏般轻笑道:“你说是不说?”
沈拭嘶声断断续续道:“我说……我军主帅实非西江狐施贵……而是鎏金塔方远华……郦军师有令……敢泄此密者立斩……”
一片鸦雀无声,只血人般的沈拭在地上翻腾惨呼。
我不禁向亚父看去,亚父额上青筋顿现,脸上一片青灰之色。萧疏离走上前,缓缓拔出青铜剑,一剑刺入沈拭的心口。她虽是在杀人,那被杀之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分明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
世上竟有如此酷刑,竟能瞬间令杀业也变作功德。
亚父已沉声道:“斥候营正副校尉何在?”
听得他的语声语调,连我的心中都是惴惴。
斥候营校尉徐锦辉与副校尉宋承宗两人已排众而出,向着亚父躬身道:“属下在此。”两人的声音俱已颤抖。
亚父冷若冰霜地道:“当日我是如何吩咐你二人的?探明敌军主帅对我军阵法至关紧要,务要不惜一切代价确定无疑!你二人又是如何应承我的?”
两人早已跪倒,徐锦辉喊冤,宋承宗哭诉道:“大元帅之令,我等岂敢违抗?当日我等一日之内派出二百七十四名斥候,分别去敌军三道大军密探,未曾回来的兄弟便有八十一名,不是被敌人活捉便是被杀了。回来的都报是施贵主帅,却不知原是敌军下了死令封口,因此上军情失误,原也怪不得兄弟们!”
亚父怒道:“敌军下了死令封口,尔等便可推脱无罪?若如此,要斥候何用?养尔等何用?”
徐锦辉竭力辩解道:“敌军既然下了死令,泄密者立斩,我等又岂有手段能打探出谁是主帅?”
亚父脸色由灰转红,道:“还敢狡辩?斥候营主簿何在?将当日所派斥候名录呈来!”
主簿已抖索上前,将名录呈给亚父。亚父看也不看,向张远道:“派人将名单上所有人带来。”
众人互相看看,俱都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我也如坐针毡,不知亚父要如何处置。
过了盏茶功夫,张远亲兵回校场复命道:“除已死的九十三名,伤病不能起身的五人外,其余一百七十六人都已带到。”
场下一百七十六人还不知发生何事,但见正副校尉跪在亚父面前,便也纷纷跪倒,道:“大元帅有何吩咐?”
亚父一字一顿道:“广峦之战前,敌军下了死令,不得泄露敌军主帅实乃鎏金塔方远华,而非西江狐施贵,尔等便刺探得假军情,累我误用了阵法,累得大将军惨败!尔等可知罪?”
场下先是寂静片刻,随后一片喊冤之声响彻校场。
亚父怒道:“尔等还有脸面喊冤?你可知,对付得了方远华的阵法却对付不了施贵,对付得了施贵的阵法却对付不了方远华!军情有失,我满盘皆输!”
宋承宗哭叫道:“敌军既然知道泄密便要掉脑袋又怎敢泄密?这次实在是怪不得兄弟们!大元帅不知,兄弟们此次个个尽力,有不少兄弟半日往返二百里,跑得脚掌都烂了!”
众斥候更是跟着竭力喊冤。
亚父声如冷铁,道:“脚掌烂了?你可知用错阵法大将军惨败,我军几万精锐连同仅有的六千龙骧军重骑兵一齐葬送在吴王坡一役?你可知主公被敌军四面追堵逃亡荒城,他不愿弃下将士独自逃生,六天六夜没有吃食,险些饿死在荒城里?
徐锦辉哀求道:“大元帅,属下等知罪了,但请大元帅开恩!”
亚父脸上的红色怒潮渐渐消退,沉声道:“军法如山,不可儿戏。军情有失,按律当斩!”
众斥候大惊失色,只七嘴八舌,喊冤声里夹杂着哀求哭告声。
宋承宗猛地扑到我脚下,声嘶力竭喊道:“主公救命!请主公开恩!兄弟们都尽力了!请主公救救我等!”
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亚父,斥候营虽然有错,但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部怪罪斥候营。”
亚父见我求情,面上微显为难之色,只沉默不语。我大急,忙在诸将中搜寻,看谁能能有资格在亚父面前求情,忽地瞥到熊煌,想到他此次也是大有功勋,应能在亚父面前说上话,便向他示意开口。
熊煌见了我眼色,微微一怔,随即排众而出,向亚父道:“大元帅,我军此次征讨郭随伤亡惨重,正是用人之际,斥候营虽有罪,但不如教其戴罪立功。”
亚父终于点头道:“既然主公和熊都尉都替尔等求情,那便破格赦免一半罪责,斩首改为八十军棍。立刻执行!”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一片绝望惨嚎声与皮开肉裂声中捱到最后的。八十军棍打完,当场气绝的便有五十二人。
我此时方知,原来当一个主公这么难,不但要杀不想杀的敌人,还要杀不想杀的自己人。
时已正午,照理该进午膳了,但我实在没有半点胃口,只想一人呆在房中不想见人,便吩咐程进道:“我要在房中休憩,谁也不见。你派人守着,除非失火,不得打扰。”
我在桌边坐下,一伸手却是顿住,桌上并无烹好的热茶,也无松仁。程进到底不是郭灵。罢了,我饮了口前晚喝剩的冷水,在这隆冬时节,更是冷彻肺腑。
我不敢抬头,抬头便会看见对面镜中的自己,此时镜中的自己定然是一张我不想看到的沮丧的脸。
亚父太过狠心,斥候纵然有误,也是事出有因,纵要惩戒,二十军棍已足够了,不该重打八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