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昌从来想到有这么一天。
当监狱长告诉他“你自由了”的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个时候,再多的话语,也不能表达他高兴的心情。
他高兴吗?
他并不是很清楚。
十五年。
十五年了。
他已经在羑里监狱待了差不多十五年。
这真是一段漫长的日子。
从刚开始的焦虑,到后来的适应,姬昌用了两年。
而且,这还是在他找到了新事情去干的时候。
当他投入《易经》的创作时,他的焦虑也渐渐消弭了。
但是,他还是感到很压抑。
被困在一座监狱里,没有谁会感觉快乐。
即使是最宅的宅男,也不能忍受。
虽然蹲监狱和长期宅在家里没什么两样,但却是天壤之别。
宅男宅女只要想出门,随时都可以。
他们可以自由地、抱出被枕晾晒。
他们可以穿梭于曲曲折折的小巷,嗅闻沿街美食的香气。
他们可以在外面坐在路边,发呆到繁星满天。
就算他们一整夜都坐在路边,也没有人去干涉。
那是他们的自由。
这虽然看起来不算什么,但身陷羑里监狱的姬昌,就做不到。
随便出去呆坐在路边一整晚,太奢侈了。
姬昌想家,很想很想。
他想念岐周的黄土地,想念岐周低矮的房屋,想念渭水的波涛,想念农田里的烈日……
曾经注意不到的琐碎,都在很多个夜晚进入他的梦里。
只有在梦里,他才是自由的。
自由,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多么宝贵。
姬昌叹息一声。
这么多年来,他几乎不曾踏出自己的牢房。
一年之中,区区两次走出牢房放风的机会,都被他视为盛大的节日。
虽然仅仅是走出牢房,坐待监狱大院里仰望天空,但就很幸福。
能看一眼那高高的天空,呼吸一口牢房外面的清风,就已经胜过无数珍馐美味。
自由,竟是这么美好!
有时候,姬昌会想,为什么他在当岐周之主的时候,没能这么仔细地感受野外的清风,没能仔细看一看夜空。
他都在想着无足轻重的大事。
大事,大事,什么才是大事?
姬昌叹息一声。
帝乙死了,他姬昌以为时来运转,却不料栽在了帝乙的儿子帝辛手里。
帝乙是死了。
可他姬昌呢?
他姬昌在羑里监狱蹉跎时光。
这样的结果,恐怕也不比帝乙好到哪里去。
或许,还不如帝乙一死了之痛快。
姬昌羡慕帝乙,不用活受罪。
想他姬昌号称岐周之虎,却在晚年成了阶下囚。
罢了,年轻的时候成为阶下囚,才更悲哀。
姬昌这样安慰自己,幸好他不是年轻的时候被捕入狱。
他也只能这样想了。
没有别的办法。
他战败了。
他一个战败者,没有被处死,已经是不可思议。
遥想当年,他被飞廉逮住的时候。他感觉是要完了。
他害怕飞廉暴怒起来,一戈劈落他的脑袋。
他非常害怕这位大商第一凶将。
然而,飞廉没有暴怒,没有结果了他。
子仲也没有把手里的双剑刺进姬昌的胸膛。
姬昌至今都想不通,飞廉和子仲为什么不杀他?
如果直接杀了他,就不会有后续的审判,以及这十五年的牢狱生涯。
姬昌不明白。
难道那两个家伙就是要让他遭受这份折磨?
真是太狠了!
那两个家伙的心,太黑了!
姬昌的心情难以言说。
他是岐周之虎,却被关进了牢笼。
关了十五年!
十五年!
十五年的时间,已经消磨了他的锐气。
十五年前,他68岁。
十五年后,他82岁。
前些年,他还期望着能早日出狱。
因为监狱长告诉他,岐周方面持续给大商输送财宝,希望为他减刑。
而大商,也同意了。
原本,他的刑期是二十五年。
现在,已经减为二十年。
这不是殷商方面的说法,因为已经服过的刑期,殷商并不计算在减刑之内。
这就造成了,殷商方面说姬昌的刑期已经不足十年,但实际上,姬昌已经在羑里监狱待了十五年……
据姬昌所知,负责为他核减刑期的人,是殷商执政使、费仲。
费仲那个小人!
姬昌对费仲恨得牙痒痒。
他诅咒费仲!
诅咒!
他恨!
他好恨!
他恨费仲拿了岐周的钱财,却不办事。
太他妈小人了!
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帝辛非常信任费仲。
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交给费仲去办。
费仲,是天子面前的红人。
岐周要为姬昌减少刑期,就只能去找费仲。
草!
姬昌不知一次地暗骂费仲。
他不能直接骂。
否则,岐周的努力就真的白费了。
这太憋屈了!
不过,就算费仲再不办事,也还是减去了一些刑期。
然而,姬昌却对出狱的希望,越来越低。
他在70岁之前,非常渴望出去。
75岁之前,也是抱很大希望的。
但是,到了80岁的时候,他就放弃了。
他不知道费仲还有多少花花肠子。
况且,他能不能在死前出狱,都是未知数。
岐周的那些财宝,算是白给了。
今年,他82岁。他已经做好了在羑里监狱寿终正寝的准备。
当年,他的父亲姬历,就是死在羑里。
这一次,他恐怕也要重蹈他父亲的旧辙了。
唉。
他不甘心!不甘心!!
其实,要说的话,他比他父亲的情况要好一点。
他父亲,是被饿死了这里。
而他呢?在这里衣食无忧。
帝辛,并不打算杀死他,而是要等他油尽灯枯。
而这,也是最狠的。
姬昌对帝辛,有了全新的认识。
他以前从未注意帝乙的这个小儿子。
他只认为,帝乙的这个小儿子喜欢舞刀弄棒,彪的一批。
但是,事实证明,他错了,错的厉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帝辛竟能有这等心机!
居然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来对付他!
太可恶了!
太可怕了!
啊!他姬昌堂堂岐周之主,西方战神,竟折在帝辛小儿之手,可悲!可叹!
他姬昌吃过的盐,都要比帝辛吃过的饭还多。
可是,他还是比不过帝辛。
唉。
吃得多,不意味着更强。
他姬昌吃的饭再多,也改变不了战败的事实。
他姬昌走过的桥,比帝辛走过的路还多。
可是,他依然不是帝辛的对手。
这个世界怎么了?
就不能让他姬昌赢一次吗?
就不能让岐周,赢一次吗?
他好想报仇!
可惜,每次当他在梦里向岐周军团大喊报仇的时候,总会有另一个他走过来,不断重复着“打不过,打不过。”
唉。
真的打不过。
姬昌在牢里连载着自己的扑街书,心里还在想着岐周。
四年前,他得到消息,姬发和姜尚打过来了。
他着实高兴了一阵。
但很快,就没有音讯了。
显然,姬发败了。
事后得知,姬发同样没有打下孟津。
那场战争的结果,和十年前完全一样。
甚至,岐周还不如十年前的表现。
唉,发儿还是能力不够。
如果换成姬考,会怎么样呢?
姬昌不止一次地做过这种假设。
可惜,这样的假设永不成立。
姬考,已经死了。
真是太可惜了。
姬昌开始怀念自己的这个大儿子。
他对姬考抱有很高的期望,但兵败后,却与姬考产生了很大的矛盾。
如今,再来看,他是不是对姬考太过分了?
过分了吗?
姬昌完全没有感觉。
他没有想到姬考的承受能力那么差。
然而,他却忘记了。
姬考从很小的时候,就背负了沉重的压力。
姬考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背负起了岐周的压力。
多年来,姬昌始终在负重前行。
他的劳累,没有人知道。
他的忧伤,没有人知道。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岐周。
他所有的忠诚,都给了岐周。
可惜,岐周将这一切放弃了。
姬昌现在再来想姬考,就很不应该了。
是他主动与姬考决裂,难道还要埋怨姬考不够懂事?
人,一定要保持尊重。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岐周失去姬考,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八十岁以后的姬昌,已经不是昔日的岐周之虎了,充其量只是一头日薄西山的老虎。
岐周变成今天这样,他姬昌要付很大的责任。
他亲手葬送了岐周的未来。
他逼走了姬考。
结果岐周只能依靠没啥才能的姬发。
姬发只有姬昌提拔起来的一个姜尚。
岐周,真的没有了过去那种天下第一诸侯的气象。
倒是大商,日渐强盛。
真应了商伯那句话“天道在商不在周。”
姬昌一直在想,为什么殷商人才辈出?
先有一位圣贤——虞典。
后有一位大才——商伯。
费仲、虞名,也是殷商能臣里的佼佼者。
武将里面,殷商四大名将首当其冲。
就连帝辛的夫人,都能开国拓疆!
殷商的人才,怎么会这么旺?
姬昌每天都在算,却算不出来。
他推演了一辈子天道,到头来把自己推进了羑里监狱,把岐周推进了万丈深渊。
他已经做好了客死殷商的准备。
他都八十二岁了。恐怕也不差几年了。
可是,刚刚监狱长说什么?
帝辛要赦免他?
让他这个战犯恢复自由?
他一个将死之人,恢复自由?
姬昌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算了,能出去,总是好的。
虽然不知道帝辛是怎么想的,但绝不是什么好用心!
这些年,姬昌已经明白,帝辛之所以不杀他,就是要利用他岐周之主的名头,利用他的名望来向岐周施压。
众所周知,帝辛始终不承认姬发的合法地位。
帝辛所认同的,只有姬考当岐周之主。
然而,姬考早已死了。
因此,帝辛就继续拿着姬昌的名号去煽动岐周,并多次表示要推翻岐周姬发的非法政权。
如果帝辛真的出手,姬发还真抵挡不住。
但幸好,帝辛是以东征战略为先。
岐周苟延残喘至今,太不容易了。
这一次,帝辛放他出去,究竟是何用意?
难道真是大发善心?
姬昌决不相信。
但无论如何,他都为帝辛的这个决定感到高兴。
一别十五年,岐周,变成了什么样子?
姬昌满心期待。
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看一看。
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不论好坏,他都喜欢。
他终于又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了。
他要出狱了!
比干何箕子向姬昌表示祝贺。
监狱里的其他犯人也表示祝贺。
“好人终会有好报。姬昌兄,你时来运转了。”比干说道。
“你们也会有好运的!”姬昌微笑道。
姬昌收拾了行李。
他想带走一些东西,却发现没有必要。
他只带走了他的《易经》书稿。
姬昌踏上了回归岐周的行程。
一路上,很多围观的人不断议论。
“大商真是仁慈啊!”
“是啊,连这样的战犯都赦免了!”
“想当年,这个战争狂人杀了孟津多少人?他的双手,沾满了孟津人的血,沾满了殷商人的血!他该死!”
“虽然天子赦免了姬昌,但我持保留意见。我始终认为,应该处决姬昌,让他为殷商谢罪。”
“罢了,我们无法揣测上意。或许,这就是天子的胸怀吧。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天子没有让这个战犯遭一点罪,看这家伙白白胖胖,一定在羑里监狱裹的很好!”
“当然是太好了!我们没有因为他是战犯就虐待他。他甚至还能在羑里监狱写书!他的生活太好了!”
“是啊,我们好吃好喝地供养了他十五年,现在还放他走。真是仁至义尽了。”
“唉。就是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感念咱们大商的仁义。”
“真不希望咱们大商的仁义给了一个白眼狼。”
“往后看吧。看看这个战犯有没有悔过自新。看看他回到岐周会有什么动作。”
姬昌是如此清楚地感受到殷商人对他的愤恨。
他叹息一声。
他一向标榜自己仁义无双,公平公正。
然而,现在,他却在殷商人的眼里成了罪恶的化身。
他的仁义,哪儿去了?
不仅仅是殷商人,就连世界上的其他邦国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感惊讶。
他们相当震惊,震惊帝辛竟会放过如此罪大恶极之人。
他们不禁对帝辛非常佩服。
果然是天子!
这份气量,不是常人能比的。
大商,真的有仁义啊。
当年,姬昌起兵反叛。
孟津危急。
然而,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孟津镇守者、天子的二哥、子仲,都没有拿姬昌的两个儿子作人质。
这件事,天下共知。
孟津郊外的仁义坡,不会忘记殷商二哥的仁义,不会忘记殷商的仁义。
殷商的格局,很大!
这才是天下第一大国的格局!
天下第一大国的器量!
而岐周,不思悔改。
只有姬考还像样,能够认识到岐周的错误,摆正岐周的位置。
而那个姬发,能力不足,却要学姬昌,穷兵黩武!
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小子!
就是不知道,这一次,大商的仁义,将换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