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渐近,日头也变大了。
厉寒朔将小舟划到岸边,先行跃到岸上之后,才回头对叶则伸出手,说:“阿则,你把手给我。”
叶则站起身来,微微一抬手便被厉寒朔捉了个正着。他的手常年冰凉,在这炎炎夏日犹如冰丝般令人爱不释手。
可是,厉寒朔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安然落地后,叶则想要抽回手,厉寒朔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叶则索性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语带戏谑地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你这般贪凉。”
厉寒朔道:“我想让你暖一些。”
叶则微微一怔,随即轻咳一声道:“我饿了,找个酒楼用膳罢。”
见他撇过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厉寒朔面上不由露出笑意。
叶则却向前疾走几步,甩开了厉寒朔的手。
——他心里已有了萧远和贺梓轩,怎么能再多一个厉寒朔呢?
——清醒一点罢!这只是一个游戏世界,厉寒朔也不过是数个任务目标中的一个而已。
采薇湖作为一个闻名邺朝的景点,每日都会有许多人前来游览。并且,因为它位于邺朝帝都,所以周遭的商业就发展得更加繁荣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前面传来琵琶与鼓点相和的乐声,那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曲调让人不禁心生好奇。
叶则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厉寒朔自是不会拒绝。
人群拥挤嘈杂,叶则皱了皱眉,问:“这附近有酒楼吗?”
厉寒朔在他身后护着他,“有,我带你过去。”
道旁正好有一座酒楼,两人被小二迎上了二楼靠近街道的位置落座。
叶则侧耳倾听着那来自异域的乐曲,指尖跟着节拍轻轻点着桌面。
他问道:“他们是在跳舞吗?”
厉寒朔“嗯”了一声,说:“是五个琅琊国的人,两人敲鼓、一人弹琴,还有两人在跳胡蒙舞。”
琅琊国之人面目轮廓深邃,甫一出生,就会有专人在他们身上或显眼或隐蔽的地方刺下代表身份的图腾。因此,他们的外貌特征极有辨识度,也难怪厉寒朔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叶则道:“原来如此。”
他没有失明之前,看过不少游记,自然知道这胡蒙舞是琅琊国特有的乐舞,极其热烈奔放。
——胡蒙舞,原本就是琅琊国闻名四海的求偶舞蹈。但是因为它的观赏性极强,所以久而久之,便多了舞台表演这个属性。
而胡蒙舞之所以会在帝都大受欢迎,却是因为先帝对于不同类型乐舞的由衷热爱。叶则觉得,先帝就算是不当皇帝了,也可以当个名留青史的舞蹈家。
“阿则,你想吃什么?这家酒楼的‘荷塘莲香’很是出名,要尝一尝吗?”
叶则支着下巴,说:“你看着办就是了。”
厉寒朔对叶则的口味果然很是了解,点的菜式都是叶则爱吃的。
不一会儿,小二便陆陆续续地将饭菜端了上来。
叶则也不再关注那五个正在街道上表演胡蒙舞的琅琊国之人,开始专心地用膳。他正举箸夹菜,突然感觉有一道炽烈的目光牢牢地盯着自己。
叶则侧头望去,厉寒朔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俊美少年,在偷窥之行被正主发现以后,他非但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还坦然地冲着他们遥遥举杯致意。
厉寒朔皱眉,目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对方的眼神让他想起了紧盯猎物的野兽。
叶则问道:“他为什么盯着我看?”
厉寒朔非常不客气地说:“异族来的乡巴佬,想来是没有见过阿则这般惊才绝艳的人,才会这副丑态。”
叶则:“……”
耳力过人的异族乡巴佬:“……”
*****
两人用完午膳结过账后,便从酒楼内并肩走出。
叶则说:“我听闻采薇湖中央有一座千层塔,登上塔顶,便能看到世间最美的晚霞之景。”
厉寒朔道:“嗯,确有此事。”
叶则侧头看着他,淡淡笑道:“那我们便去看看好了。你不是说过,只要你一日能看到,你就是我的眼睛吗?”
厉寒朔颔首道:“君子一诺千金,自然不敢相忘。”
叶则说:“那我们往刚刚来时的方向走罢。”
厉寒朔:“好。”
两人回到了小舟停泊的湖岸边,依然是厉寒朔先行踏上了小舟,而后才伸手将叶则拉到了小舟上。
叶则的双脚刚刚落到这一叶来回摇摆的小舟上,便有些站不稳地向前倒去,一脑袋撞在了厉寒朔坚实的胸膛上。
叶则蹙着眉头:“……”
“没撞疼吧?”厉寒朔忙捧着他的脸,轻轻抚着他的额角问道。
叶则摇了摇头,说:“不疼。”
厉寒朔:“那你怎么一脸郁闷的表情?”
叶则:“……快点划船吧。”
——他能说是因为他矮吗?矮到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吻到厉寒朔的下巴!
厉寒朔慢慢地划着木浆,迎面拂来的微风裹挟着荷花的清香,令人身心俱是一醉。
叶则坐在小舟上,从锦囊里掏出鱼食往湖水里面投去。
不一会儿,他们所在的这一叶扁舟后面就跟了一串争先恐后抢鱼食的鱼儿。
叶则投完了鱼食,正欲收回手,指尖却被一条突然蹦出水面的鱼儿亲吻了一下。
水花四溅,叶则不及闪躲,登时就被甩了一脸的湖水。
厉寒朔见状,十分不厚道地朗笑出声:“难得见到阿则你如此狼狈的模样,仔细看来,竟也有几分芙蓉出水之态。”
叶则:“……”
他默默地拿出手帕擦干脸上的水珠,而后出其不意地一脚踹向了厉寒朔。
厉寒朔迅捷而又精准地用右手握住他的脚踝,微微抬高,俯视着因为这个姿势而几乎要仰躺在小舟上的叶则。
他苍白的脸染上了气恼的红晕,一双清澈幽亮的桃花眼潋滟之色荡人心魂。
叶则语气淡淡地说:“松手。”
厉寒朔呆望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快速地闪过一些捕捉不及的画面。
——“师尊,弟子……”
——“阿则……骗子……”
叶则见厉寒朔一动不动,脸上微微显出愠色,又重复了一遍:“寒朔,松手,我不踹你了。”
这个姿势让他觉得自己正处于弱势地位,心里面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不断地发酵。
厉寒朔终于回过神来,低低“嗯”了一声,便松开了手。
千层塔坐落于采薇湖的湖心小岛上,四面临湖,除了搭乘船舟,没有别的途径能够干净爽利地抵达湖心小岛。当然,若是想要游到湖心小岛上,也是可以的。
叶则与厉寒朔走到了千层塔前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一对身着异族服饰的主仆,他们显然是从湖心小岛的另一边上岸的。
走在前面的异族少年显然就是方才在酒楼内一直盯着叶则看的那个“乡巴佬”,他冲着他们两人微微一拱手,笑道:“这位姑娘、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叶则:“……我是男的。”
“……哦,我知道了。”异族少年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语气中带着了然。
他改口说道:“相逢不如偶遇,不知可否有幸能邀请二位公子与我同游这千层塔?”
叶则:“……”
——你知道什么了?你以为我是女扮男装吗?
*****
每年来到采薇湖攀登这座千层宝塔的游客都是络绎不绝,塔内每一层楼的墙壁上都刻着自千层塔建成百年以来文人墨客登楼所赋的妙词佳句。
但是,及至第一百层楼的时候,这些诗词便开始锐减。因为,这座千层塔只对普通的游客开放到第一百层楼。
千层塔之高世所罕见,如若站在塔顶极目远眺,便能将帝都的所有街道布局尽收眼底。如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帝都的布局,后果不堪设想。
叶则朝着守卫在第一百层楼到第一百零一层楼之间的士兵们亮出了一块鎏金的令牌,八个手持兵戈的士兵见状,便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仅容一人通过的道路。
待叶则与厉寒朔走过之后,八个士兵又是齐刷刷地把兵戈往前一送,与对面之人相互一架,阻拦住了那对异族主仆。
异族少年伸手道:“二位公子留步,不是说好了同游千层塔吗?可否捎带我一程?”
厉寒朔冷笑:“呵呵,谁和你说好了?”
叶则回头瞥他一眼,说:“回去记得先洗洗眼睛。”
两人在异族少年哀怨的眼神下继续向上登楼,这次没有了电灯泡,气氛显然更好了些。
厉寒朔忍俊不禁道:“阿则,看不出来你这么记仇。”
叶则睨他一眼,说道:“我就是这般睚眦必报的人,你若是怕了,往后可不要轻易招惹我。”
厉寒朔道:“我怎么舍得让你生气呢?”
叶则淡淡说道:“油嘴滑舌。”
厉寒朔浅笑不语。
这些年来,叶则虽然一直勤勤恳恳地锻炼,但也只是让身体稍微好了一些。论起体力,他还是远远不如厉寒朔。
爬到第三百层的时候,他已有些气喘吁吁了。
厉寒朔心有不忍,道:“阿则,要不然我背你上去罢?”
叶则摆了摆手,喉间火烧般地灼痛。等他缓过气儿,便语气坚定地说道:“我要自己爬上去。”
厉寒朔看着他的眼睛,纵然他什么都看不见,那一双眼睛依旧澄澈明亮,似乎永远都不会在黑暗中彷徨迷失。
“好,我陪你。”
两人走走停停,时而顿足欣赏墙壁上刻着的词句,时而站在窗栏前享受着拂面而来的清风。不知不觉间,日暮西山,他们终于也站在了塔顶。
叶则眼眸微阖,微微扬起下巴,问道:“美吗?”
绚烂的霞光染映在他清艳的脸上,长长的眼睫投下了两片昳丽的阴影。
厉寒朔看着他,回道:“美。”
叶则:“……我是问你晚霞之景美不美,你作甚盯着我看?”
厉寒朔轻咳一声,说:“千层宝塔顶端的晚霞自然是极美的。”
两人站了一会儿,叶则忽然道:“糟糕!父皇和皇兄今日要来昭光殿用晚膳,我要回去了。”
厉寒朔点点头,“那我们走罢。”
叶则回身走了不过两步,便双腿酸软地往前扑去。幸而他恰好扯住了厉寒朔的腰带,才不至于以脸着地。
厉寒朔无奈地说:“还好你扯的不是裤子。”
叶则站起身,神色有些窘迫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厉寒朔面露笑意,屈膝蹲下·身来,说:“我背你下去罢。”
叶则拒绝道:“不用了。”
“不是急着回宫吗?”厉寒朔道:“等你乌龟似的爬下去,估计都要到半夜三更了。”
叶则嘴角抽了抽,干脆地将自己扔到厉寒朔背上,双臂勒住他的脖颈,附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你才是乌龟!”
叶则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厉寒朔只觉心跳蓦地漏了一拍,耳根立时便烧了起来。
他的双手托住叶则的大腿根部,侧过头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阿则,你累了便阖眼睡一会儿罢。”
叶则轻轻“嗯”了一声,耳朵贴着他的脊背,嘴角悄然弯起一个笑容。
*****
是夜,帝都一家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内——
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俊美少年正坐在铜镜前,往脸上涂抹药水。他身后的地面上,跪着一个青年男子。
异族少年开口问道:“都打听清楚了吗?”
——他的声音与白天的时候截然不同,声线更为冷漠、低沉。
青年男子恭谨地答道:“是,主人!厉寒朔在国子监只与五皇子、梁景胜交好,今日与他同游采薇湖的,应当就是那位体弱多病的五皇子。”
异族少年喃喃道:“原来他真是男人,这么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险些把我骗了过去。”
青年男子:“……”
——主人,您关注的重点好像不对啊!而且那位五皇子根本没有骗您,是您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女人。
异族少年伸手一点点将脸上的易容面具揭掉,露出了被隐藏起来的真容。
他转过头来,看着青年男子,问道:“我和他长得像吗?”
异族少年的真实面容比起他的易容面具更为俊美,甚至还多了几分冷锐之感。
然而,更为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声音、他的面容,与厉寒朔没有丝毫差异!
青年男子垂首道:“像。”
异族少年冷笑道:“当然像,我们是孪生兄弟,怎么会不像呢?”
他这么一笑,那张与厉寒朔一模一样的面容,登时就变得邪魅起来。
*****
旬假结束后,叶则回到国子监的第一天就收到了厉寒朔所赠的礼物。
那是一个木雕,是微型的采薇湖全景。
叶则仔细地摸索着木雕的每一寸,问道:“这是荷花?还有小舟,舟上有人在划桨,还有人在……喂鱼?”
厉寒朔一本正经地说:“嗯,我特意刻了你被鱼儿泼了一脸水的场景。”
叶则:“……你就不能让我多感动一会儿吗?”
他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一边继续摸索着木雕。
厉寒朔只是看着他,暗想着今晚回了斋舍要再刻一个木雕——阿则这个表情看起来也很是有趣。
木雕上还刻了湖心小岛和千层塔,叶则问道:“这个千层塔有没有一千层?”
厉寒朔道:“你可以数一数。”
叶则:“懒得数。”
他将木雕抱在怀里,微微仰起头望着碧蓝的天空。
——平安夜那一晚,贺梓轩送给他一座巧夺天工的冰雕作为生日礼物。
叶则想起了那座冰雕水晶般透澈的光彩,也想起了那一段如同蒸发的冰雪般无疾而终的感情。
他心里的痛无法言说,嘴唇翕动几下,道:“谢谢你,寒朔。”
厉寒朔:“你又忘了……你永远不必对我言谢。”
这时,弦月湖对面的高楼内,传来了流畅如歌的琴音。
叶则静静地听着,头一回没有取出玉笛与之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