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寒朔一边牵着疲惫的马儿缓步走在张灯燃炬的街道上,一边欣赏着花灯节之夜的帝都盛景。
提灯胜游的人们数不胜数,处处明灯璀璨、盏盏争奇斗艳。
厉寒朔买了一盏夹纱灯,灯座上精心雕刻着奇花异草,四面绘着水墨淋漓、气势磅礴的群山青竹——据说是当世的书画大家所作。
小贩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模样让厉寒朔颇觉好笑,对方若是知道他口中的“书画大家”就站在他面前,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厉寒朔是个精益求精的人,于丹青一道上更是严苛到了极点。画上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就会被他毫不犹豫地丢弃——这幅画大抵是他从前扔掉不要的,结果被镇国公府上的小厮捡去卖了。
现在看来,这幅水墨画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入目。
厉寒朔径自提灯向着鹊桥走去,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快一分。
他琢磨着了尘大师的话,其实已经隐隐猜到入了自己命宫的红鸾星究竟是何人。
——除了五皇子叶则,再不会有任何人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鹊桥是以汉白玉雕砌而成的,两侧各有十只活灵活现、形态各异的喜鹊,寓意十全十美。
远远地,厉寒朔便瞧见了那恍若星夜银河般莹然生辉的鹊桥。
他走到鹊桥边的一棵参天大树下,从绑缚在树枝上的数百上千条红线里面解下了其中一根,一圈一圈地绕在小指上,而后走上了鹊桥。
鹊桥两端各有两棵百年老树,自鹊桥建成以来,这四棵绿叶常青之树就被奉为了姻缘树。
红线易断、三生难结,百年来能在鹊桥上喜结良缘的男女寥寥可数,但无一不惹人欣羡。
没走几步,厉寒朔就感觉到红线的另一端被人收紧了。
他心下一跳,极目望去。
人潮涌动如海,然而千万人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额饰墨玉的清瘦少年。
他一袭杏黄衣衫,其上绣着大片的黑色藤纹,漫天繁星衬映着他。
厉寒朔屏住呼吸,一边随着红线的牵引慢慢向前走去,一边紧盯着缓缓走近自己的叶则。
——叶则手中的那一盏夹纱灯上,绘制着再熟悉不过的景色。
——那是厉寒朔亲手绘就的泼墨画。
*****
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剩下一步之遥,叶则就站在厉寒朔触手可及的地方。
厉寒朔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右手小指上的红线稳稳当当地向前延伸,缠绕在了叶则右手的小指上。
倘若没有这一根牵绊住两人的红线,他们险些就要擦肩而过了。
厉寒朔心中庆幸,他炽热的目光凝注在叶则的脸上,正要开口,却闻见一股淡淡的香风飘来。
一个提着无骨莲花灯的美丽少女急匆匆地迈着碎步走到叶则面前,柔声问道:“多谢公子相赠花灯,这支玉笛可是公子的?”
叶则接过玉笛摩挲了一下,微微笑道:“是我的,劳烦姑娘特意送还。”
厉寒朔动了动嘴唇,听见那少女问道:“敢问公子可是……五皇子叶则?”
叶则挑眉问道:“我与姑娘素昧平生,姑娘如何得知?”
少女垂下眼睫,细声道:“小女子的表兄名唤梁景胜。”
闻言,叶则一向苍白的脸染上了一层薄红,不知是被灯火映照的,还是羞涩所致。
“原来是钟姑娘。”
鹊桥上,一对璧人相视而笑,桥上的人来人往和夜空中飘荡无依的天灯倒映在乞巧河中。
河面上一眼望去尽皆是精巧玲珑的荷花灯,它们在水面上穿梭往来、时静时动,灯光水影,交相辉映。
厉寒朔神色冷凝,不及多想便一把拉住叶则的手,在他望过来的惊讶视线中说道:“阿则,我有话想对你说。”
钟凝钰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看清身旁之人是厉寒朔的时候,她登时就被吓得后退了几步。
叶则:“……你怎么会在这里?”
厉寒朔一言不发,下一刻,叶则只觉身体一轻,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马背上了。
叶则的脊背紧贴着厉寒朔坚实的胸膛,他被这个状况弄得一头雾水,只能瞠目结舌道:“寒朔,你到底要说什么?”
厉寒朔左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紧握着他的右手,红线交缠,旖旎至极。
马儿乖乖地载着两人离开鹊桥,钟凝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半晌后,钟凝钰如梦初醒,惊道:“我刚才没看错吧?他们两个竟然拿着同样款式的夹纱灯!”
侍女低眉顺眼地补充道:“那两位公子右手小指上的红线是同一条。”
钟凝钰:“……我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侍女静静站在她身后,不一会儿又听她说道:“前面有个茶楼,我们进去喝点茶水压压惊。”
侍女应道:“是,姑娘。”
*****
倚靠着厉寒朔的怀抱,叶则的一颗心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他微微阖上眼,听着蝉鸣水声,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叶则已经猜到厉寒朔想对他说什么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
“阿则,你知道花灯节的鹊桥传说吗?”
叶则说:“知道。”
厉寒朔松开缰绳,左手箍住他纤细的腰——叶则体弱多病,身形消瘦,就连腰肢都比寻常女子要纤细得多,不盈一握。
厉寒朔不禁脱口而出道:“纤腰袅袅不盈握,弱柳扶风曳生莲。”
叶则顿时脸色一黑,手肘快速地向后一捣,紧接着就听到了厉寒朔吃痛的闷哼声。
他讽刺了一句:“平常倒是不见你诗兴大发。”顿了顿,又问道:“你特意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究竟有什么隐秘之事要说?”
厉寒朔沉默了一下,说道:“阿则,你觉得两个男人之间,可以缘定三生吗?”
三个紧随在后的暗卫:“……”
——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叶则说:“阴阳和合方为正道,两个男人怎会缘定三生?”
厉寒朔想到了那位与叶则琴笛相和五年之久的红颜知己,不禁收紧了双手,心中刺痛难当,“可是……我心悦你,阿则。”
三个惊悚得口不能言的暗卫:“……”
叶则:“……寒朔,你只是缺爱。你把爱情和友情混淆了,等你以后遇到那个非他不可的人时,你就会明白……”
厉寒朔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就已经遇到了!”
叶则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寒朔,你可以……把手松开吗?咳咳……”
厉寒朔慌忙松开手,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说道:“阿则,我是认真的。你给我一个机会罢!”
叶则苦笑道:“寒朔,我一直把你当做至交好友。你当明白,我倾慕之人是钟姑娘。”
厉寒朔默不作声地抱着他,将脑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个熟悉的姿势让叶则有一种回过头就能看见贺梓轩的恍惚之感,他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纵使我愿意给你机会,你的祖母和我的父兄,也不会容许这等不·伦之恋存世。”
厉寒朔道:“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意。”
叶则身体微微前倾,与他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后,才回首开口道:“寒朔,我希望你能断了那些心思。否则,你我终究只能成为陌路人。”
厉寒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沉声说道:“殿下,恕难从命。”
叶则蹙眉怒道:“厉寒朔!我不愿与你割袍断义,你莫要欺人太甚!”
——他心里其实已有些乱了。
厉寒朔道:“殿下,要我怎么证明,你才能相信我是真的非你不可?”
叶则冷笑道:“你若是跳进这采薇湖中,游到湖心小岛再游回来,那我就信你!”
两人身前正是采薇湖,湖上灯影摇曳,笙箫悠然。
厉寒朔问道:“说话算话?”
叶则淡淡道:“爱信不信。”
厉寒朔果断地下了马,跃入采薇湖后,回头望了一眼骑在马上的叶则。
他又重复了一遍之前所说的话:“阿则,我是认真的。”
见叶则没有丝毫反应,厉寒朔只得失望地收回视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向了湖心小岛。
湖水冰凉,一直凉到他的心底。
*****
算一算时间,等厉寒朔差不多游到半途了,叶则突然驱马离开了采薇湖。
幸而厉寒朔的这匹宝马与叶则还算相熟,便十分听话地任他驱策。
本以为五皇子会就此走上歪路的三个暗卫都被这个神转折惊呆了:“……”
——好一招声东击西!
远离采薇湖后,叶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狼狈地落荒而逃看起来很是好笑,可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厉寒朔。
——就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萧远、贺梓轩一样。
叶则下了马,轻轻摸了摸马儿浓密的鬃毛,“回去找寒朔罢。”
马儿依依不舍地蹭了蹭他的手掌,而后便回去找被抛弃在采薇湖中的主人了。
叶则双手垂放在身侧,淡淡说道:“这件事情,不要告诉父皇和皇兄。”
三个暗卫当然明白他是在与自己说话,但是他的要求实在与他们的观念背道而驰,于是他们只能沉默不语。
叶则冷声道:“你们都是从千百人中脱颖而出的聪明人,应当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今日唯一的意外就是我与钟姑娘先后在猜灯谜的活动和鹊桥上相遇,懂了吗?”
三个暗卫心中了然——原来是为了红颜知己,淮晋侯的一腔真情看来是要付之东流了。
他们心下感慨,嘴上却齐声应道:“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