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林冲就在柴进府上安顿下来。
柴进向来喜欢收留资助流配沧州的好汉,不过那些都是明正典刑,发落此处的犯人,他又不曾藏匿,只留一阵子,给些银两,便打发了。
说起来,也算不得多大事。
但林冲不同……
他是在逃的凶犯,官府正四处张贴告示悬赏捉拿,柴进就这么留下他,确实是担了“窝藏凶犯”的风险。
林冲自然拎得清,他与柴进素昧平生,当初柴进能收留鲁智深送来的张教头,一则是他向来仗义,另外却因高俅并未“祸及家人”,海捕公文里只提了林冲,自然无甚大碍。
再后来,不肯放他走,却有缘由。
柴进仗义疏财,声名远播,林冲先送家人到此,又亲自来拜,倘若柴进甫一照面,就让他走了……
岂不是摆明了他柴进害怕惹火烧身?
身为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便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中,一贯高人一等,面子上怎过得去?
再一个,他确实是起了招揽之心。
林冲一棒打爆洪教头,宛若神兵天降,所以即便知道林冲是逃犯,也舍不得让他走,能多留几日,便多留几日……
所以,林冲才主动提出要留下来,而且甚是尽责。
白日间以狩猎之名,将那“百步穿杨”的箭法倾囊相授,归来之后,又召集庄客操练枪棒,也不曾藏私,将原型那一身武艺悉数展示。
柴进看在眼里,愈发感激,入夜之后,不免畅饮达旦。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已至年关。
忽一日天降大雪,宛若柳絮纷飞,整整一夜未停,到处银装素裹,积雪已达数寸,却不得出猎,也不好去操练。
林冲便没出门,与贞娘几女围炉而坐,品茗闲聊。
李师师“父丧”,依礼要披麻戴孝三年,林冲却以“在大官人府上,于礼不合”为由,七七之后便让她改穿白衣素服,鬓角佩一朵白花了事,大雪之中,愈发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说了一阵子话,李师师忽道:
“自入柴府以来,久不见哥哥填词了,今日大雪,可有雅兴?”
既然冒出来个“父亲李善长”,李师师便改了口,再不敢叫“官人”了,开口闭口就是“哥哥、嫂嫂”,也不曾见她生分,倒像真是故交,一副小姑子般的亲热做派。
不料,一听这话,贞娘顿时狐疑的看过来。
我夫君,何时还会填词了?
李师师看她这模样,便知道说错了话,这几个月来,她与贞娘也亲熟起来,几番试探,已知林冲从前真正一介武夫,向来只是打熬身体,却不通诗词歌赋,一时不慎,竟说漏了?
林冲见机甚快,轻咳一声,便对贞娘笑道:
“娘子不知,我年幼时也曾拜在李博士门下学过文墨,只是资质鲁钝,不得精髓,那时师师尚小,却已辞赋俱佳,常笑我写的那些骚曲儿七窍里通了六窍,匆匆十年不见,却又来取笑我了?”
贞娘暗叹,还真是青梅竹马么?
一旁李师师却不依道:
“我哪里取笑了?”
林冲大手一挥:
“取笔墨来,十年不见,你还当我是吴下阿蒙么?”
李师师美滋滋的去了,须臾捧来笔墨纸砚,便在一旁研磨,不同于贞娘,她是亲眼见过林冲的佳作,着实期待。
林冲略一沉吟,提笔写道——
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辽土并起,契丹耶律,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见他真写了,贞娘、锦儿、潘金莲便也凑了过来。
这句子直白,不提贞娘,便是两个丫头也看得懂,直到“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几女顿时大惊失色,李师师更是惊呼出声:
“哥哥,不可……”
林冲却浑不在意,笔走龙蛇,待写完了“还看今朝”,又在后面缀了姓名,赫然是“政和四年,罪徒林冲,感沧州大雪”!
这,这是一首反诗啊!
李师师顿觉眼前发黑,腿都软了,她还以为“满江红”已经足够雄壮,不料这一首更为霸气,不仅贬了当朝太祖,还连北边的辽国也一并骂了,倘若传扬出去,天下南北……
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林冲见她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住,一眼瞥见贞娘也是俏脸煞白,又腾出手来,将贞娘揽入怀中,笑着说:
“一首词而已,怕什么?你们几个又不是外人,一发看了,便收起来,旁人又不知道。再说,分明是大好河山,只因上昏下奸,我林冲大好男儿,却逼得落了草,报国无门,不该骂皇帝么?”
说到这里,忽听雪地里“咯吱咯吱”有人走来,林冲便收了声,几个女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却见那人停在门口,躬身道:
“林教头在么,大官人有请!”
林冲回首一笑,挤眉弄眼,也不叫那庄客进门,拉着他便走。
及至正堂,柴进已在门前等候,神色间甚是焦急,见他走近,挥手打发了那庄客,一言不发,便拉他进门。
林冲一头雾水,却见柴进从桌上取了一纸,递过来道:
“教头,却写得好诗词!”
林冲一惊,这么快……
隔墙有耳么?
接过来一看,却又松了口气,原来纸上抄的并不是“沁园春·雪”,而是他提在大名府客栈的那首“满江红”,便笑着说:
“酒后涂鸦,上不得场面,大官人谬赞了!”
柴进神色复杂,叹了口气,道:
“教头哪里话,这两阙词堪称传世佳作,‘罪徒林冲’业已名扬天下,沧州边远,我只今日才知,却是迟了……”
林冲疑惑道:
“什么迟了?”
他这一问,柴进却又为难起来,神色颇为尴尬,似有什么要紧话说,却偏偏说不出口,犹豫再三,却转过了话题:
“教头……可还记得那洪教头么?”
怎么不记得?
一棒下去,就把人饭碗砸了!
林冲笑道:
“据说他已投了他处,过的可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