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合委托范鹄准备了几辆马车,准备带着墨践以及许行师徒二三十人前往旧梁。
许行本欲推辞,可当他看到墨践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李合的安排时,他到嘴边的话顿时就噎住了。
墨家钜子坐马车?
马车不该是他们要抵制的东西么?
也难怪许行师徒会有这种想法,毕竟无论是在哪个国家,马车都是专门供上位者的代步工具,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的阶段区分,因此是墨家弟子以及农家弟子所要抵制的社会产物——正因为如此,昨日合阳大夫尹骘想为许行师徒准备马车时,许行才会委婉拒绝。
然而许行万万没有想到,墨践作为梁墨的领袖之一,居然也开始乘坐马车,这简直颠覆了他对墨家的认识。
可能是实在憋不住了,当一行人的马车驶出两里地后,许行犹豫着问墨践道:“钜子为何……不拒绝子梁大夫以马车代步的安排?这、这不是有违墨子的教导么?”
墨践知道许行学的是‘宋墨’的老一套——其实宋墨思想也不算老,但相较梁墨思想,那无疑就落后许多了。
就比如马车这个问题。
倒不是笑话许行,事实上他们初到少梁时,也跟许行差不多,抵制马车等一概阶级产物,拒绝李合为墨造局的墨家弟子们配备马车,于是李合就问他:“钜子抵制的是马车,亦或抵制的是士大夫的特权呢?”
墨践回答道:“是抵制士大夫的特权。”
于是李合就又说:“那好,我明日令东梁君颁布新的法令,日后在我少梁,人人都可以乘坐马车,不再是士大夫专属。”
墨践哑口无言……当然不是,事实上每当他与李合意见相左时,他都要召集墨者与李合展开辩论,这是他俩当初约好的沟通办法。
于是在一场辩论中,就马车这件时代产物,诸墨者被李合说得心服口服,他们也开始觉得,徒步赶路不如乘坐马车,节省下来的时间可以用于更有益的地方。
同时,梁墨也为自身又制定了一个奋斗方向,即努力让全少梁的百姓,他日都能拥有自己的马车。
说到底,墨家抵制的是不平等的阶级与特权,但倘若马车不再是士大夫的专属特权,那么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再抵制马车了。
而如今,墨践用当初李合的原话来回答许行:“师兄抵制的是马车,亦或抵制的是士大夫的特权呢?……在我少梁,人人都可以乘坐马车,我墨造局就配置了几十辆马车,以便墨者来回于各邑,节省在途中的时间,将它用在更有益的地方。”
他当然知道许行师徒二三十人是花了四个月的时间,从滕国徒步来到了他少梁,当年的他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毕竟当年他墨家弟子也是这样徒步旅行的,但如今用梁墨的眼光再看待这件事,就不免显得有点‘愚笨’了。
当然,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少梁,或者在于李合,其他各国可不会取消士大夫、贵族阶级的特权。
只有少梁。
“让百姓人人拥有马车?”
马车上的许行、陈相、陈辛师徒三人震撼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
见墨践的目光看向自己,李合以旧梁大夫的身份做出了回答,或者说是承诺:“在我少梁,乘坐马车不再是士大夫专属的特权,每一名少梁国人都能拥有这份权力。”
“然寻常百姓未必有余财购置一辆马车。”陈相迟疑问道,看似还有些不信。
李合笑着说道:“会的,终有一日,我少梁每一户百姓都能承担起购置马车的财力,介时,他们可以带着家人乘车走出故乡,前往我少梁其他城邑看看,增涨见识……”
“那岂不耽误了农事?”许行睁大眼睛说道。
“当然,是在农闲的时候。”李合笑着说道。
“……”
许行、陈相、陈辛师徒三人面面相觑,均感觉有点跟不上眼前这位子梁大夫的思路。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了旧梁。
不过李合并没有直接带着许行一行人回到城内,而是带他们前去参观了他旧梁的梯田。
此时许行满脑子还是李合途中的‘豪言’,下马车后悄悄问墨践道:“钜子,子梁大夫他……说的是真吗?”
“让少梁每户百姓都能拥有马车?”墨践笑了笑,点头说道:“当然是真的。”
“……”
陈相、陈辛兄弟倍感不可思议地相视一眼。
可能是注意到了师徒几人的惊异,墨践笑着说道:“你等与子梁大夫还不熟悉,是故才会质疑他的话,等过一阵子你们就会发现,子梁大夫绝对是目光卓越的奇人,若生在墨子年间,我相信墨子也会与子梁大夫平辈论交……”
许行再次睁大了眼睛,毕竟墨践身为墨家钜子能说出这番话,可以见得是非常敬重那位子梁大夫。
半个时辰后,李合带着一行人登上了西边的群山。
此时许行师徒二三十人放眼周边,周边到处都是种满了稻谷的梯田,那一片碧绿的景象,看得师徒众人心旷神怡。
期间李合对许行师徒介绍道:“昔日我旧梁周遭,仅数万亩田地,根本不足以养活全城,是故开辟数十万亩梯田……”
许行师徒啧啧称赞,毕竟似梯田这种奇物,他们从未见过。
“不知年收如何?”许行说到农事就来了精神。
“这个……”墨践忽然有点尴尬,毕竟统管墨造局的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关注旧梁的粮产了,这方面如今是由旧梁的邑令负责的,也就是狐老,还有作为狐老副手的秦国驻少梁使者,樛游。
反而是李合略有了解,因为他看过狐老等人的汇报,回答道:“一亩产粮,大抵是一石半到两石左右。”
这个产粮,跟寻常田地差不多,许行顿时兴奋起来,下意识说道:“若将梯田之法告知天下,天下……”
“咳咳。”陈相连连咳嗽,打断了老师的话。
经弟子提醒,许行这才醒悟过来:梯田乃是少梁人发明的种地之法,没有征得少梁的同意,他怎么能传出去呢?
注意到师徒人的异状,李合笑着说道:“无妨,许先生想传出去也无妨,事实上梯田早已不是秘密,据我所知,秦、魏、韩三国都已陆陆续续在效仿了……先不说这个。”
他转头看向许行几人,笑着说道:“昨晚,我连夜拜读了先生的着作,也读到了《神农》篇……”
一听这话,许行师徒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毕竟许行与诸弟子一同合着的《神农》篇,说白了就是假托上古神农氏之口讲述治国之策,但其中内容却实属比较天真的‘一家之言’,或者说是‘农家之言’,比如‘君臣并耕同食’,就被孟子驳得体无完肤,以至于师徒众人羞愤逃离了滕国。
若不是不舍得辛苦编着的这本书,许行师徒几人早就将其烧毁了。
今日见李合又提起此书,许行羞惭地说道:“请子梁大夫莫要取消,我等已得到教训,不敢再妄言治国之道。”
李合笑着说道:“诸位安心,在下并非是取笑诸位,且今日先生师徒前来参观梯田,也并非是为了炫耀,而是想跟先生商量一件事……”
他顿了顿,用充满诱惑力的口吻说道:“先生师徒敬重神农氏,正巧在下就有两件大事交予诸位,这两件大事只要做成一件,诸位便足以自称当代神农,不需再假托神农氏之言而着书。”
许行师徒大为震惊,惊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良久,许行才用他那极具楚地口音的话问道:“不知是哪两件大事?”
听到这话,李合转头指向远处的梯田,正色说道:“第一件,便是提高粮食的亩产。……据我所知,天下粮食亩产,上田不过三石,中田二石,下田一石,我旧梁周边梯田、农田合计不低于四十万亩,但每日辛勤劳作,秋收所得亦不过六十至八十万石,虽然足以用配给制的方式养活我旧梁全城,甚至还可以取一部分补贴国家,可一旦施行俸禄制,我旧梁的产粮也就只能勉强供应自身……因此我想请先生师徒改良耕种之法,提高亩产,若先生师徒能将亩产翻倍,那先生师徒便是当代神农,受天下万人敬仰!”
“这……当、当真?”
许行目瞪口呆地问道。
要知道他农家一直都在想办法用各种方式提高亩产,但他们从未想过,这竟然是一件足以被称人称为‘当代神农’的大事。
墨践点头给予肯定:“当然!……当今天下仍有许多人忍饥挨饿,若师兄能想办法提高亩产,不止是我少梁,整个天下都会感激师兄。”
得到了墨践的肯定,许行师徒二三十人顿时就兴奋起来。
甚至于陈辛还欣喜地说道:“介时,看那孟轲还有何颜面嘲笑我农家!”
一听到孟轲,许行那二三十名弟子便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就着手提高亩产事宜,然后去写信嘲笑孟轲,嘲笑儒家一事无成,只有夸夸其谈。
相比之下,许行与陈相则稳重地多。
在制止了弟弟与诸师兄弟的无礼后,陈相恭敬地请教李合道:“子梁大夫,不知第二件事是什么?”
李合笑着问道:“诸位知道神农氏尝百草的典故吧?”
陈相点点头,他农家假托神农氏之言,又岂会不知神农氏尝百草的典故?
见此,李合正色说道:“昔日,神农氏尝百草,才有今日草药与五谷,然而这世间,何止百草?若诸位能继承神农未完的事业,辨明世间百草的食用、药用,编着成书,亦足以流芳百世,被人尊称为当代神农。……这岂不必诸位假托神农氏之言更好?”
一时间,许行师徒二三十人不禁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