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顾洵见顾若飞正在点香,香炉内正在燃着的香已快到底。
顾若飞点燃香后,手拿三炷香,对着祖宗牌位三拜而下,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内,又跪于蒲团上,三个磕头,一丝不苟,即使是在起身后,也是挺直了腰背,正视着上方。
顾洵看着自己的妹妹,那背影单薄却挺直,偏又让人感到难安。
顾洵也走向前,随着顾若飞的动作,如出一辙地点香、三拜、上香、磕头,直起腰身,正视列祖列宗,无惧,无畏。
半响后,顾若飞清冷的声音响起,她说:“哥,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死的吗?”
只这一句话,就让顾洵再也难安。
而这句话,如幽幽鬼影般,在这本就寂静又渗人的祠堂里,盘旋——盘旋——
顾若飞等不到顾洵地回答,便自顾自说着,“一箭穿身而过,困于殿内,烈火焚身却不得死,只能忍受着大火灼烧吞噬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如此...而死。”
顾洵不忍在听,于是说:“小妹,我知道你当日艰难,所以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顾若飞忽然讽刺一笑,“艰难?折磨?”顾若飞话落后忽然幽幽站起身,走到香案边,拿起锦盒里的东西,“我身死一遭,所以当然知道死的滋味是多么痛、多么难。我就像是一根干柴,被人用斧头砍,用锯子磨,将我百般凌辱万般折磨,最后又将我投入烈火中,任我被火烧,任我挣扎、嘶喊、痛哭,我甚至在求救,我叫哥哥、爹爹,可是你们都不在!直到我变成一捧灰烬,我还能感受得到我身上灼烧的痛!”
顾洵早已听不下去,起身走到顾若飞身边,强硬地掰开顾若飞攥得死死的拳头,正视她慌乱、惊恐而又充斥着浓浓黑烟的眼眸,一遍一遍安抚她,“我在...哥在,哥来保护你了,不要怕......”
顾若飞对上顾洵难安又心疼的眼神,忽然就很难过,想哭却只觉得眼眶发涩,没有半点湿意。
顾若飞说:“哥,当年烈火焚身的痛苦,我此生不忘,所以哪怕我知晓母亲她也在那晚身死,可是我却从来不敢问你母亲是如何去的,我满心想着的都是将背后那人找出来,报仇就好,直到我看到它...”
顾若飞双手抚着那东西,道:“这是有一次我从东宫回府时母亲说要给我做的抹额,母亲她一针一线地缝制,还绣上了我的名字,”顾若飞又用指腹去轻抚抹额中间的那处锦玉,“母亲跟我说这是她徒步登上梧山,在善兴寺里跪拜了三日三夜才求来的玉料,而这玉料是菩萨身上的,母亲说,有了它,能保我平安。”
顾洵将抹额拿过,握在手里,不让顾若飞去看,将她拥在怀里,“不看了,不想了。”
顾若飞在他怀里,平静地说:“哥,你告诉我吧,母亲她当年...如何去的。”
顾洵拍她,哄她,“不要问,不要知道。”
顾若飞突然从顾洵怀里退出来,“我当然要知道!出事那晚的前一天我还见过母亲,为何我出事的当晚母亲也去了,这定是有缘由的!”
顾洵避开她清冷却坚韧的眸子,于是顾若飞便拉住顾洵的衣袖央求他,“哥,求你,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我应当知晓此事,或许母亲是因我而死......”
“不,不要这样想。”顾洵终于不忍,出声道:“当夜,因宫中先帝之事,全城戒严,我确实不知母亲如何出府,为何出府,可寻见母亲时,母亲已经去了,母亲身上多见脚印,应是...踩踏...致死......”
忽闻当年母亲身死场景,顾若飞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泪珠滚落而下。
顾洵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水,“小妹,你那时,也已遭遇了不幸,所以不要多想,哥知道你已经很难过了。”
顾若飞自己伸手去擦干眼眶中又涌出的泪水,无论有多愤恨多痛苦多难过,最终都化作了一句,“我知道了。”
顾若飞去将顾洵手中的抹额拿出来,双手将它平整地放在香案上,跪于蒲团上重重一拜,遂起身,出了祠堂,出了顾相府,出了这个她从小生长却又亏欠着的地方。
一路回翊王府,顾若飞并未骑马,而是牵着乘风,就这么走着,越是漆黑阴暗的巷子,顾若飞偏是越是要走进去。
忽然天空降下丝丝细雨,在这雨滴拍打的声音中,似乎整个京都城中都寂静不已。
乘风今日也好安静,未曾呲着牙齿哼着粗气,但是平日里就属它最能在雨里肆意地疯,最能将它自己的马蹄在路边的积水潭里踩的“踢踏”作响。
顾若飞忽然在想,出事那晚,母亲夜出相府,是否也如现在一般,在黑漆漆的路上走着,着急着,担忧着,不幸遇见了歹人,哭喊、斥骂,但没人应和她,更没人救她,就这样,踩踏了肉身,破碎了灵魂,丧了性命。
顾若飞就这样一路走着,本以为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黑暗在眼前等着她,却不想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亮色。
是萧辑。
他平常都是一身深色衣裳的,今日却突然换了个装扮,一身月牙白的长袍修身得体,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冲进了顾若飞的视线,成为了她眼中唯一的一抹明亮。
顾若飞一直脚步未停,直至走到他面前,离那抹明亮很近很近的时候才停下了稍稍站定,她进入了他手持着的油纸伞的边缘,油纸伞上还有大颗汇聚的雨滴打到她脸上,像泪珠一般顺着面颊而下。
可顾若飞的唇角忽然弯了弯,戏谑道:“你这衣裳,还挺好看的。”说着,她猝不及防地轻轻斜了身子,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头上的雨伞忽然跌落,掉在地面上,空留一声落地的轻响。
自此,天地万物,万籁俱寂,再无余音。
*
夜晚间,萧辑专门寻了去除疤痕的药膏去了翊王府,却不想顾若飞不在。原是想一直等着的,可是不知怎么,心中始终挂念着,实在耐不住性子时,便让萧沉去联系萧墨,想知道她现在在何处,在做什么,是否...开心?
可是,她,连着她身边护卫着的青衣卫都像失踪了般,杳无音讯,不得回应。
萧辑终究是慌了神,便让萧沉亲自带着所有的紫衣卫前去寻找,直至深夜,萧沉才回,说她相安,并未有恙。
可萧辑还是担心,便亲自去寻,恰好萧墨回信,说她专门在京都城内的昏暗巷子里七拐八拐,他听了,更是担忧,满心在想,她为何...如此这般?
正逢细雨绵延,萧沉递给自己了油纸伞,可萧墨却说她就一直走着,下雨了也不知避雨,不曾停留。
萧辑忽然心中有气,怨她怎的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明明身子弱,只能喝得汤羹滋补,明明左臂的伤势还未好,见不得水,若是还在深夜里淋了雨,受了冷,病倒了,这该如何是好?
直至...找到她时,那抹纤细的身影缓缓地走进自己的视线,如此单薄,甚至有些...轻晃。
他心中气意更甚,便不愿过去为她撑伞挡雨。
诚如萧墨所说,她一直走,不停留。
萧辑以为她是准备忽视自己、绕过自己的,谁知,她站定在自己举着的油纸伞边缘,水滴打到她脸上,他看着那水滴,分明像极了眼泪,心中忽然不气了,只余...心疼。
忽然,她忽然唇角一弯,对着自己一笑,还说:“你这衣裳,还挺好看的”
因这一笑一言,他心中悸动却不安,以至于忘了天上还在飘雨,而自己还不曾为她撑伞。
谁又知,下一刻,她竟靠向自己,将额头抵在自己已经灼热的肩膀上。
这一刻,他的身子,竟是轻颤的。
手中的油纸伞掉落在地上,他还心中暗骂自己怎么会做如此蠢事儿,然后又想,这样也好,陪她一起淋着雨罢。
是好,是病,是生,是死,都一起罢。
总之,他再也不能承受与她离别了。
伸手环住她的腰身,一只手还不忘轻拍她,哄着她。
时隔三年,她终于又回到了我的怀里。
那一刻,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