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辑见状过来坐到她另一侧,问她:“腿上可还疼?”
“一点。”
“可还有淤青?”
“一点。”说完顾若飞笑了,看他道:“萧沥每日都给你报备,怎的还要又问我一遍。”
萧辑眼中显出笑意,“我总归是要亲眼看见才好。”
“喏,”顾若飞将两腿抬起来晃了晃,“看着了吧。”
萧辑忽然觉得这般的幼稚动作甚是暖心,将自己手边还未动过的茶盏和点心都放在她面前,询问说:“突然过来,有何事?”
顾若飞一路轻功行进,也是累了,不客气地端起茶盏就喝,“小事儿,不急。”话落,看看萧辑面前的御案问他,“折子批完了没?”
萧辑打量一两眼御案上还堆着的折子,“快了。”
“那行,你先忙。”顾若飞道。
幸好紫檀椅够大,顾若飞又是靠着扶手,又是仰着身子,实在无聊,最后索性夺了板凳的活儿,让板凳将砚台和墨条都拿过来,自己则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墨条磨墨,还时不时地指挥板凳往砚台里加几滴清水。
萧辑再一次用御笔沾墨汁时,还是忍不住地笑了,“我从不敢想还能有这样的时候。”
顾若飞闻言,拿着墨条的手顿了下,然后将墨条放下,将手挡在他看自己的视线之间,两唇一动,说:“不要笑,都忘了吧。”
这样场景下的任何言语,对萧辑来说都是一种让他魂牵梦绕、情愿身陷囹圄的蛊惑。
萧辑抬手,去将顾若飞的手握住,拉下。
今晚之事,确实是自己莽撞了,顾若飞心里有些懊悔。
顾若飞站起身,不经意地抽出手,道:“我去里边儿了,你继续批折子。”说着,向内殿走去。
顾若飞刚在内殿的软榻上坐下时,忽闻乾坤殿外太监高呼,“太后娘娘驾到——”
顾若飞嘴角闪过一丝冷笑,消息真灵通,来得真及时。
外面三言两语的交谈着,顾若飞听得真切,不过是太后心疼皇帝日夜为国事操劳,所以亲自烹饪了夜宵,好让皇帝一解心中疲乏。
太后走后,萧辑端着端着托盘进来,放在顾若飞身边的案几上,“母后熬得清粥,你也喝些。”
顾若飞伸手去阻了萧辑的动作,“不饿,不喝。”
萧辑并不强迫她,自己执起汤匙,在案几的另一边儿坐下,道:“今日折子已经所剩不多,所以今晚寻我何事?”
顾若飞看他一眼,“吃完再说,我要说了怕是你就吃不下去了。”
萧辑察觉到几分不对劲,闻言放下汤匙,“说罢。”
见他如此,顾若飞也就直言问道:“三年前,东宫大火,为何我身边并无青、紫一人相护?”
萧辑闻言,果然寒了脸色,连着周身的空气也似乎要凝结成冰霜,半响后,偏头去看顾若飞,却是笑了,“我很高兴...你能直接来问我当年事件内由。”
顾若飞默不作声,等着他的答案。
此时萧辑出声,说道:“三年前那晚,我只身入宫伴驾左右,身边只带了萧沉,所有青、紫衣卫皆留在东宫守护你。可刚入夜间不过多时,御林军着人来报,说见宫墙内外似有疑影,当时父皇已是回光返照之像,我脱不开身,便只能着人去查,可还未过多时,就听宫殿外刀光剑影声音嘈杂一片。”
萧辑继续道:“也是此时,父皇说了最后一句话便...去了,眼看刺客要攻入殿前,可殿内还有顾相等诸位朝廷大员,事发突然,根本由不得我细想,我只好亲自执剑杀敌。赵侦大人率领的御林军奋战在内,刺客戾气太甚,两方相搏竟是难分上下,迫不得已,我让萧沉去调遣紫衣卫入宫,一刻钟后,紫衣卫来,以性命搏得局势扭转,刺客尽数死于刀下。”
萧辑看向顾若飞的眼神中满是歉疚,“我虽忧心你,可父皇逝去,母后哭丧,又刚逢刺杀,我不能弃之不管,所以便让萧沉代我回东宫问安,而萧沉还未回来时,东宫...便已经火光冲天。”
顾若飞闻言颔首示意,眼中不见悲伤,一派平静,问说:“紫衣卫被你召入宫中迎战杀敌,那东宫之中,就应还留有青衣卫,那为何你给我的卷宗上所写除了萧沉之外,青、紫两卫,甚至于当日的青衣卫统领萧倚,尽数丧命。”
“此事...便是我心中不解之惑。”萧辑坦言道。
顾若飞听了,轻笑一声,“这不解之惑,会解开的。”
顾若飞又问道:“先帝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萧辑思索,回道:“万世帝业,一朝将成。”
听他说完,顾若飞只稍微提了几分声音,叫道:“萧沉。”
萧沉现身,走入内殿,向萧辑和顾若飞抱拳俯身。
顾若飞对他道:“自我回京都起,紫衣卫所有的值守详尽名册誊抄一份,明日送入翊王府中。”
萧沉心惊,倏然问道:“娘娘您认为...紫衣卫内...?”
萧辑在一旁也是怔了脸色。
“很明显了不是吗?”顾若飞淡笑回道,“你只将名册给我,不需暗下私查。”
萧沉拱手,“是...娘娘。”
话落,顾若飞又提醒萧辑说:“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青、紫两卫乃你秘密创建,为肃清朝廷之内党羽乱象而用,可初设之前,你曾去征求过先帝的意见。”
言尽于此,顾若飞起身,出了乾坤殿。
皇宫之内,凡是红楼殿宇,皆明亮。
顾若飞也不曾刻意寻着暗处走,走到那处就是那处,直至行迹到了福寿宫。
顾若飞跳过红墙,只大量一眼,就看着福寿宫的一处屋子里还亮着明晃晃的烛光。
顾若飞寻了侧窗靠近,能看见里面一动一动印在窗户上的身影。
里面那人,站起,跪下,一拜。
如此动作,重复三次,才最终喃喃对着上首道,“菩萨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顾若飞嘴角浮现冷笑,于窗外故作声响,然后倏然一闪身影,惊动了里面正潜心礼佛的人,那人虽不至于惊叫出声,但也大喝,“何人在外?”
此一声,佛堂正门外守候着的嬷嬷婢女们接连入内询问,“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太后言语丝毫不惊慌,且颇有厉声道:“哀家刚瞧见窗外有影子忽闪,去查查是否有异常。”
两个嬷嬷领出了佛堂,顾若飞屏息藏身,看着两人过来,将四周都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圈,然后回去回话,“回太后娘娘,奴婢不曾发现异常,这几日夜晚多有凉风,怕是风吹动了枝叶,所以影子映在窗户上,惊扰了您。”
太后闻言,半信半疑,在嬷嬷的搀扶下走到窗边瞧了一眼,最后看着窗外的大叶常青树,满眼厌恶道,“将这东西砍了,要它何用。”
嬷嬷忙不迭地回道:“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安排。”
“罢了,哀家累了,扶哀家回去。”说着,太后出了这佛堂。
佛堂周遭安静下来时,顾若飞只身进入。
佛堂里面供奉神灵所燃的蜡烛不曾熄灭,所以顾若飞才能更清楚的瞧见被供奉着的这尊紫玉菩萨。
在顾若飞看来,什么紫玉菩萨,玉郸菩萨,都长着别无二致的慈善模样,唯独不同的是这供奉菩萨的人,是善,或是恶。
顾若飞不会跟菩萨这般愿由心生的物什儿计较,只是捏了一撮香灰,出了佛堂。
太后今晚睡得不踏实,好像是让夜间的凉风吹了身体,总之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梦境间也一阵怪风吹着一个灰蒙蒙的身影,直冲着她过来。
那身影不见五官,不见四肢,只是在近了自己的身时,忽然伸出裹着灰蒙蒙的烟雾,而且散发着焦糊且恶臭的臂膀袭上自己的脖颈,太后不得反抗,只能抓上那人影的手,使劲的扭捏着身子。
直至...气绝而亡。
太后感受着这般身死的感受,忽然睁开双眼,却见真的有一个浑身烧焦、乌黑的身影坐在自己床边。
那人缓缓地转着焦黑的脖子,每动一下,脖子上就会掉下来灰烬和残渣,直至她焦黑的眼皮一动一动地眨着,不见眼珠,除了灰烬,还是灰烬。
看见她又慢慢地张开嘴巴,可吐出来尽是浓烟,浓烟里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烈火燃烧人骨的声音,夹杂着血肉遇到烈火而不断散发出来的灼烧恶臭,夹杂着女人隐忍的哀嚎的痛苦,这些汇聚到一起,直冲向太后的面庞。
太后在黑影面前不敢动作,但此时却怔怔伸手摸了一下自己脸庞,在伸手一看,尽是燃烧后的黑灰。
太后恐惧,她想尖叫,想大喊‘来人’,可是这黑影又张了嘴巴,吐出浓烟,浓烟中烈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一句话语,“你说,我是被火烧死的,还是被烟呛死的,又或是身中一箭血流而尽致死?”
太后不敢答,坐起的身子已经缩进了床榻的最角落,想躲开这身影,想避开着浓烟和噼里啪啦的声音,可是这黑烟还是冲着她过去,她又听见一句话,“要不你也尝尝这般滋味?到时候你就知道,身中一箭后,是火烧死得快,还是烟呛死得快,或是血流而尽死得快?”
太后剧烈颤动的手揭开被子盖到自己头上,可那黑影却忽然冲过来,用她烧焦的手夺过被子,丢弃至一边,而被子落地的那一刻,竟然突起明火。
那黑影冲上前,想用双指拿捏起太后的脸,可太后拼命闪躲,生怕自己的脸也如那被子一样燃烧。
浓烟忽然袭来,又有一句话,“为何?”
太后只忙着躲避这个鬼影,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浓烟又起,那黑影稍稍远离了太后,“是因为万世帝业,一朝将成?”
这话忽然让太后静了,看向黑影,“哀家不惧你!”
“是吗?”那浓烟又过来,燃烧着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在笑着叫嚣,“我且等着你的‘不惧。’”
只空留这一句,那烧焦的黑影忽然便不见了,只空留下满屋灼烧后的刺鼻气味。
太后,忽然醒了。
旁边的嬷嬷叫醒她,“太后娘娘...娘娘您醒醒?你可是梦魇了?”
太后看着一支手臂忽然要伸过来,挥掌打开,嬷嬷见此,顿时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恕罪,奴婢见你梦魇出汗,只是想给您拭汗。”
太后伸手虚虚地抚上额头,伸手一看,确实满是汗水,但忽觉不对,手指凑近鼻前一闻,竟满是灼烧后的味道。
太后心中满是恐惧,忽然厉声对地上跪着的嬷嬷道:“有鬼影...有鬼影!去查...去给哀家查!”
地上跪着的嬷嬷忙不迭躬身答应,然后指挥着福寿宫的其他嬷嬷和婢女们四处寻着太后口中的那抹“鬼影”。
而顾若飞正暗藏着身子站在太后床榻后面,看着太后惊慌失措地的乱了满头银发,冷冷一笑。
你不说你不惧?
那我暂且等着你的“不惧”。
*
第二日早,太后传懿旨入翊王府,招翊王妃入宫。
顾若飞看到前来传口谕的太监,淡笑着随口应道:“还请这位公公稍微等本妃片刻,待本妃更衣后随你入宫面见太后。”
话落,顾若飞在荔枝地搀扶下站起身,一瘸一跛的向内室走去。
片刻后,顾若飞出来,小太监顶着胆子顺着眼中余光看了一眼顾若飞的装扮,顿时傻了眼。
按说朝中诰命官妇入宫,都需身着礼部亲制的服制,可这翊王妃虽是换了衣裳,只不过是从刚才的一袭墨蓝衣裙,换成了现下的一袭乳白色的衣裙,衣裙的宽袖和衣摆边上是用粉线银丝绣成的底纹花样儿,举手投足间,尽显光彩。
这小太监看顾若飞已经在前面走着了,忙不迭的就往前追,也不管她是否遵了礼部的服制规制,总之这翊王妃就是四个字儿——与众不同。
顾若飞到福寿宫时,里面还挺热闹,萧辑和萧沥都在。
水果儿们不能跟随入宫,前头引路的嬷嬷也一板一眼地走着,顾若飞只好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跛着步子走进去。
太后见顾若飞来,还是那般喜笑盈盈的招手,唤她过来,见她行走不便,就急忙指挥萧沥前去搀扶。
如此这般,顾若飞不曾行礼,往一旁的梨木黄花椅中随意一坐,才凝聚了几分心思看向上首太后,瞧瞧她是要做什么妖。
也就是顾若飞刚落座的时候,太后突然开口说话了,只是对象不是顾若飞,而是萧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