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的,我们也是江湖人,本来就没地方过年,您二老如果愿意收留,我们倒还要谢谢您的呢!”
莲心说着转向莎莎,“跟他们一起走好吗?”指了指老人,又做了那个一起走的手势,莎莎甜甜的笑了,虽然不懂为什么,还是点了点头。“你跟老奶奶一起走好吗?”莲心又指了指正欢天喜地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的老婆婆,问道。
莎莎犹豫了,毕竟是个流着口水莫名其妙的陌生老太太呢,莲心也不觉得有问题,要是直接就答应了那才奇怪呢,于是笑了笑,示意莎莎没关系,伸手从老人那里拿过了插糖葫芦的木棍,后者略微挣扎了一下,但还是让莲心拿了过来。莲心本想着让莎莎拿着她心爱的糖葫芦,自己去陪着老太太,可没想到刚准备把糖葫芦递给莎莎,后者竟然径直跑向了老太太,牵起了那几乎就是一层褶皱的烂皮包裹住的骨爪子,微笑着看着老婆婆,甜甜地喊了一句:“娘!”莲心和老头子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老婆婆则是高兴的不能再高兴了,要不是身子骨不允许恐怕就已经要挑起来了。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长发柔顺扎在头上,发丝间插着几根碧玉钗子,雪白的肌肤吹弹可破,一点红泥染在雪上荡漾成了双唇,一双闪亮亮的大眼睛睁得老大,寒风中微红的小鼻子不断翕动着,一身鲜红色的长裙外头穿着保暖的红棉衣,一双纤细白嫩的小手儿攥着老人;一头杂乱的灰白长发随意的蜷缩在头顶,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其中几根毛草,褶皱的皮肤寸寸皲裂,无法遮掩的老年斑下藏着一张合不拢的嘴,一双外凸的眼睛里面满是金光,寒风中佝偻的身形忽地挺起,一身破旧的褴褛衣裳扒拉在身上,一双破抹布一样的骨干双手紧紧的握着年轻女子。这一瞬间,少女握住了老妇,青春握住了岁月,女子握住了女子......
老夫妇的家,是在那条与其他巷子比较格外显老的破旧巷子中也算得上破旧的一间破旧院子。院子门分两边,一边的门已经彻彻底底的卡死在地上,一角落在院内地上甚至都长出了草根。另外一边的门倒是能够开合,只不过,半扇门都几乎破碎的木板子,又能够起什么作用呢?院子里满是杂草,四周的院墙破洞连连爬满青苔,歪歪扭扭的房屋打满了补丁,在寒风之中猎猎作响。而在那院子门口上,却是贴着一幅让莲心都不由得为之止步的对联。尽管破旧得已经看不见昔日的红色,尽管有些字的有些偏旁都已经消失不见,却仍旧能感受到那两句话中蕴含的作者心境!
读书随处净土
闭门即是深山
看到莲心停步反复看那对联儿,老人笑了笑,说道:“年轻时读了些书自以为是瞎写的罢了,走到哪贴到哪,早该撕了,撕了又买不起新的,也就任由它在那儿挂着了。”
“老先生年轻时,一定不止读过一点儿书。”
“呵呵呵,谁知道呢?都一样...都一样...”
走进那间屋子,才更明白何为贫家日子,昏暗的空间里是一间厅堂两间房,炉灶两口一茅房,再其他的,也就没有什么了。也许听上去房子不小了,可实际上,那所谓的厅堂不过能放一张桌子而已,两侧房间,左边的只能放下一张床,右边放着一张更窄的床和一柜子书籍,洗漱什么的平日里就只能在门外的水缸旁边了。 莲心放下了买来的菜,新年的日子里买菜并不容易,跑了几条巷子才买到,莲心不禁有些成就感,毕竟不论是在桃花源,还是在大离,买菜,这还是第一次。屋子里可以说没有任何吃的东西,除了一棵白菜和一些腌菜,而今夜这一餐饭,就都靠刚买回来的这些了。
来不及剁馅儿揉面擀皮儿了,便又去买了些饺子皮和饺子馅儿,老人洗干净了莲心强行买回来的排骨和鸡,前者本来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的,后者却说莎莎身体不好,需要补补,老人这才愿意接受。切了些腊肉香肠什么的准备炒些腌菜,从地窖里拿出原本就打算在过年这天吃的大白菜,将买好的年糕也泡在水里,然后就拿着老人自己挑来挑去买到的最便宜的小鱼去一旁清理。莲心则自顾自地在桌案上开始切买来的萝卜、脆藕。老太太虽然说脑子不太清楚,包饺子却是一把好手,包出来的饺子好看、饱满而又立体,相比之下,满脸写着努力认真的莎莎就要差上许多,包的饺子歪七竖八地躺在桌子上,只能说是包着馅儿的饺子皮。处理完了鱼,老人就准备点火,包饺子差点没把自己气死的莎莎就决定尝试尝试别的,跑去在老人的指挥下生火,虽然听不太明白,但大致看的懂手势,火不一会儿的就旺了起来。一口锅装满水先把排骨炖烂,一口锅淋了同样是刚买回来的油就开始翻炒。最先做好的是鱼,因为要留到明年才吃,所以鱼是不怕凉掉的。期间莲心切完了食材,便拿着自己买的鸡,将一并在店里配齐了的配料塞进鸡的肚子里,升起一堆火,在专门的架子上放上瓦罐,煲起了鸡汤。然后呢又来到炉灶后头帮莎莎看着火,让满脸烟熏火燎黑乎乎的莎莎去洗脸。忍住没笑出声来的莲心却还是在莎莎即将走出时暴露了笑容,后者嘟着嘴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这才出去找水洗脸了。老太太就那么一直笑着,看着这狭小天地内的几个人,真的很开心很开心,没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手里包饺子的动作似乎只是肌肉的记忆而不是她全神贯注的目的,眼里全是自己以为的儿子跟儿媳妇。等排骨彻底炖烂了,老人将他们盛出来下锅再炒,莲心则趁着水还热着开始煮饺子,老太太又开始了自己异想天开的故事讲述,莎莎洗干净脸乖巧的坐在老人的一旁,认认真真地听着,虽然很有可能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她俩相互之间的对话,根本就不需要理解,只是需要陪伴罢了。
等夜晚降临,莲心将买好的蜡烛和油灯都点了起来,四个人挤在狭窄的厅堂桌旁,炒腊肉、炒香肠、藕、萝卜、鱼、蒸园子、烧排骨、鸡汤、饺子还有老太太心心念念的蜜糖年糕,零零总总强行凑出来了满满十道菜放下后,就没地方放碗了,四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边,就只好端着碗吃。大门紧闭着,但风声依旧鹤立。
老太太看着“儿子”“媳妇”笑得合不拢嘴,原本就没几颗牙的吃饭就更加艰难,只见她总不住的往莲心、莎莎碗里夹菜,却不见她自己吃了些什么,心心念念的蜜糖年糕更是一块儿都没吃,不断的往莲心的碗里夹着。莲心给老人盛了碗鸡汤,老人端着一边喝一边笑着看莲心,有汤水从嘴里流出,莲心就为她擦去,到不知道是浪费的多还是喝进去的多了。莎莎依旧是食肉动物的架势,老太太给她排骨她就笑意盈盈,莲心给她夹萝卜她就连翻白眼,莎莎自己吃的风生水起,也不忘给两位老人夹上一些菜肴,老头子吃得很慢,咽得很慢,眼中满是泪光,不知道是因为菜太烫了,还是因为想让这一顿饭吃得慢些、久些。
新年的烟花炸响在天空中时,莎莎在院子里开心的跑跳着,好像要蹦起来去抓那漫天的星火,老婆婆也跟着在一旁不断地跑动着,似乎是在帮助莎莎征服天空。
好像人就是这样的,自己小时候做些傻事儿,父母总是能够接受,并且谆谆教诲;可以但父母老了,做出些不合常理的举动或者只是让孩子觉得不合常理的举动,就会被孩子贯以白眼辱骂。似乎是人之常情,似乎又不太符合人之常情。
当夜空逐渐安静下来,到了守岁的时候了,狭隘的厅堂里堪堪摆下了四张椅子。老太太坐在莲心和莎莎的中间,一手握住一个,不说话,只是一会儿盯着莲心看,一会儿又转过头盯着莎莎,就那么来回地转头,笑得很开心,眼睛里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故事。老头子坐在另外一边,看着这一幕,偷偷地抹着眼泪。
其实也没过多久,但莎莎和老太太就都已经撑不住了。莎莎的睡眠有多好,莲心是清楚的,此刻靠在椅背磨损严重的椅子上睡熟,老太太呢,也是靠着莲心的肩膀,流着口水地睡去。莎莎的鼾声是轻微的、不仔细无法听清的甚至听久了会觉得有一丝音乐的律动藏在其中,而老者的鼾声却是惊人的,就好像是被命运折磨的勇士,对着自己一生的坎坷发出凶狠的质问与咆哮。老头子站起身,将老太太扶起来,莲心也帮着搀扶,老人却说:“我能行的,公子将那位姑娘抱到那边房里睡吧。”老人声音颤抖着,看着莲心的眼睛里面就好像说了千言万语。
莲心点了点头,转过身抱起了莎莎,这个柔软的像是没有骨头的可爱姑娘,吃了那么多的肉似乎也不长胖,不过也可能是之前饿了太久的缘故一时半会儿还长不起来。
“你可真是在哪都能睡得香,是不是?”莲心抱着莎莎走那间有书的房间,将莎莎放在那张应该是不可能有翻身空间的小窄床上,看着睡熟的姑娘,长长的睫毛闪烁着淡淡的光亮一般微微颤动着。莲心伸手想摸摸莎莎的脸,却又不太敢也觉得不太好,长出口气,转身走出了房间。
两张椅子,两个男人,一个年纪轻轻却一头白发,一个饱经岁月头发早已落尽;一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一个破旧大衣却坐的腰杆笔直。
“老先生贵姓啊?”一直都没有机会问这问题的莲心突然开口问道。
“老朽姓宋,不是什么稀罕姓氏。”老人微眯着眼看着门外的夜空,点不起炉子,就只能裹紧了衣服守岁了。
“宋老先生从前读书?”
“读,那时候的年轻人都读书。”老人总归是话比年轻人多些,一来啰嗦些,二来能说的多些,第三嘛就是反而能说的机会少了。当下打开了话匣子老人可就关不上了,“老朽当年也爱读书,什么书都读,什么书都看,家里穷,没钱买书,就去找别人借,借来的书借不长久,总是要还,好书怎能只读一遍?就把书抄下来,大冷的天儿,那是在这南方怎么也赶不及的天儿。笔墨冻成了块儿,我就拿口水把它晕开,抄书抄的手指冻僵了也不愿意停,还书也就经常比约定期限要快。那些个有书的家里就知道我借书品行好,都愿意借给我。就那么读,一读就读到了后来那副境地。”
“读到什么境地?”
“书院贤人,那时候倒也算是多少青年的一个梦。”
“那时候?”
“那时候天下太平王朝正是鼎盛,人人都喜欢说连句诗词拽两笔文墨。当时还出了许许多多的大诗人,大文豪。现在不行了,边境告急,年轻人都去当兵了,哪还有人读书?而且,那些走后门的书生误国,有能力的书生报国无门,到如今,官场混乱的就像是臭水沟子,读书人都以为官为耻,读书有什么用?读给自己看的罢了,对百姓、对苍生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莲心半是好笑半是自嘲的说道,“但我有个师兄读书很多,我觉得,他读书还是有用的,而且未来,读书一定会更有用的。”
“哈哈,老夫可能是等不到那天了。不过啊,我倒是觉得公子比很多读书人都要有气质、儒雅的多,还以为是个大姓家族的读书人呢。”
“哈哈,那真是承蒙老先生谬赞了。”莲心笑着,问了一个其实觉得不太适合问的问题,但他不是二师兄,所以一样还是会问,“您儿子,不在了吗?”
良久的沉默之后,老人缓缓地开口,沙哑的声音就像是有人翻开了一本古老的书籍,里面的文字、故事就那么一点点地飞了出来。
“我儿子,死在战场上了。去年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