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海似有所觉,看了百福儿一眼,百福连忙低头。
“盛名之下,无虚士。”柳如海心中暗叹。
他有五成把握,曹夕晚是个废人。
但自己的两个手下还是被青罗女鬼之气势,压制住了。
她确实太镇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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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微雨。
他撑伞出诊,见得邻居院门吱呀,她披了黄斗笠与青蓑衣,与他同时出门。
想必又往清凉门方向毛记茶铺子去。他想。
“曹娘子,坐堂大夫找到了?”
“……还没有。”她憋气。
她可不是找不到,她在毛家茶摊儿至少看了五六位坐堂大夫,她也并不挑,不需要比柳如海强,但也不能比回春堂的冯大夫差太多吧?
巷中乌檐飘雨,秋冬寒湿。
柳如海的疏朗眉眼横在了伞沿边,与她并肩而行,他笑着:“小生,如今在京城孤零,还没有个可靠的东家。”
“你可以自己开铺子。”她心中盘算过十七八回了,他如今每天出诊,有时候一趟就敢收二百两,把京城权贵当成傻瓜一样宰。他自己出钱开铺子是足够的。
“医家之术,不进则退,打理铺子的事务繁杂,小生一人顾不过来。”
她瞅他一眼:“给我打工?”
他挑眉:“说好了二八。”
她转头就走,出了巷口,他莞尔而笑,叹道:“娘子何苦如此?小生一身医术,在娘子眼中便值不得二成股?”
她走得更快了。他不禁仰面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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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中有初冬的霜屑,落在长街屋檐,点点白芒。
他收了伞,在巷口从伙计手里牵了青驴,披了一袭避雨青油衣,悠悠而行。
鸾铃声响,眼看她的青蓑背影,沿河而行,他催驴儿渐行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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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娘子——”他含笑而唤,“可是同行?”
她正停在河边码头,回头看他一眼,跳到船上就顺水走了。
他在岸上骑驴,她在青帆小船中,摘了黄斗笠,蹲坐舱前望雨,漫天银丝。
她偶尔会望向岸上,人群涌涌,但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远山水墨,蹇驴青衫,他在秦淮河边与常人无异,全身仿佛笼了一层雾蔼,如诗如画,如泣如诉。
他转过头来,看向她时,唇角含笑,眉梢风流。
不知道战百刀当初在船头撑伞看雨,一眼看到岸上的她时,是不是也曾有她这样的心情。
微雨燕双飞。
可惜非春时。
有缘相遇,在流水长逝间相伴而行,却终不是应该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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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景物一变,河畔清凉山是一丘陵,在金陵城中,入冬尤有翠色。
他在岔路口,终是与她南北背道而行,各行各路。她去毛家摊子,他去王老档的姻亲雷吏人家中复诊。
她回头,静静地看他半晌,驴儿进入人群,她终是放下了船帘。
而他回头时,只看到银丝薄雾,小船青帘。
他微微一叹。
终是看不穿她,便总是有她的身影在心中缠绵不去,如天空中绵绵寒雨。落在青袖衣间。
诗中说沾衣欲湿,于他,却非关春日,非关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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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舱中,问着船婆子:“有消息了?”
“回青娘子,新太太娘家父亲的病,是咱们牢里的时疫。不是中毒。并没有什么内情。”
她沉吟,因为是孝陵皇木出了差错,雷吏人是押在了锦衣卫大狱里。
他的病情就不可能探听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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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柳如海,到得雷吏人家首,叩关,被家人恭敬迎入复诊,他入内室,见得病人身体渐好,一家子把大夫谢了又谢,他沉下心坐在床边,凝神摸脉象。
这病,不过是在锦衣卫牢里吃足了苦头,传染了些风寒。
似乎不是皇陵工地上有尸毒症。
“这方子再吃三副,养着就好了。”
“劳烦柳神医。”
“不敢。”
他收了诊金,骑驴而回,不知不觉,忽见得曹夕晚的身影。
原来,他绕到了清凉门的毛记附近,沿街而过,见得她的船在码头边停着,茶摊子上坐着一位胖大妇人,引着一位长衫老者进了后屋。
应该就是坐堂大夫了?
她出来迎接,似乎颇为礼遇,柳如海认得这老者看着像是京城里,与回春堂冯大夫齐名的医士。不经意间,他与她双眸视线相触,他正要含笑点头,她脸色一变。在她发怒之前,他哈哈一笑,在街巷边催驴而过,赶去下一家出诊。
这些日子,他与她比邻而居,朝朝暮暮,晴雨离合,她是不是个废人,他居然也只有五成把握。
更何况他人?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石明娘,又在闭关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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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夜。
柳如海发现家中表面一切如常,实则被翻了个底朝天。
他含笑坐下。
李世善悄声禀告:“番子来过了。”
他微笑,这自然是她不悦于他跟踪她,故意报复。
幽影一动,有小太监提壶上来,为他添茶。
他便问:“引介我去凤家为石夫人出诊,还未办妥?”
小太监百福奉了茶,蹲着把埋了火种的炭盆儿拨旺,小声:“回总管,听说代王妃跟前的女官,一直要请石夫人去养病。石夫人婉拒了两回,但恐怕过阵子代王妃亲自下贴子,她就会顺水推舟,搬进王府了。”
柳如海微挑眉,放下热茶,含笑:“办得好。”
石明娘独居小楼,他难得其门而入,反之她若是住到王府,他进出公侯王府中,却是不难。
屋中一点油灯,幽影幢幢。
院外,又有锦衣卫番子巡更而过,“平安无事——”的叫声在南康侯府的前后街坊里回荡。
邻居曹家已经熄灯睡下,但他知道,厢房住的曹家女儿,半夜还喜欢嘀嘀咕咕地念佛,也不知道,她是在青灯古佛的烟蔼冥冥中思念谁,还是她在怅然于过往十年的繁华落尽,春梦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