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摇曳,四面阴森。
柳如海依旧是御前乌幞紫服,一手提灯,他与曹夕晚并肩走在内牢的地道中,耳边是自己的脚步声。
他琢磨不透青罗女鬼的意思。
他是特意来盯着她,免得她在宫中突然发难,让他措手不及。但她,眼下难道是要带着他柳如海,去内牢见一见南康侯宋成明?
这是何意?
——她此时不急于杀他吗?
她突然转头看他:“放心。”
他含笑:“什么?”
“陛下的傀儡调到太后殿上。陛下身边必定换了他自己的人。所以呢,我不急于杀你。”
++
养心殿上。
陛下看着悬挂的《天下布防图》,两侧宫人默立。
苏无垢面如常人,但心中焦虑。他与两位师弟虽然是凯老公亲传弟子。但他是想请凯老公亲自进宫来坐镇,万没料到凯老公突然暴毙。
晏嬷嬷生病,英嬷嬷和白嬷嬷急报过来在离宫诛杀了代王夫妻,二魔不能离开太子。
天山七魔里,只有一位,还在宫中闭关不出。
++
“臣,徐守业——”
徐二将军进见,施礼,锐利双眸扫过了苏无垢。苏无垢一惊,把所有不安敛在心底。
陛下回身看着奋威将军。他披甲束铠,姿容伟仪,是徐国公府的第二子,徐守业。
“徐卿,你姐姐,有信来了?”
“是,陛下。”徐二将军拱手,“请陛下再派天使召赵王爷进京城,赵王爷绝无反意。什么大军南下皆是无稽之谈。南康侯谎报军情,其心可诛!”
惠文帝凝视着徐守业,这一位,并非他人,是他少年时的一起长大的伴读好友。是太祖挑选出来的。自他登基后,因这位好友是次子不能袭国公之爵,便亲自授爵二等奋威将军。在金吾卫中任职指挥使。
“陛下请细思,陛下为嫡,秦王为长,赵王他既不占长,也不占嫡。他名不正言不顺,为何要反?”徐二将军正色上言,拱手说出一番道理。
惠文帝沉吟着,这也正是他迟疑之处。故而这两三年来,秦王世子李书玉他扣在京城,赵王世子李瞻玉他放回去了。
“只恐是纵虎归山。”
“陛下,必是那些小人,为了赵王以前提起过迁都之议,记恨在心。他们对九边藩王心怀不满,有意作乱。这才离间陛下与诸位王爷的骨肉之情!陛下还请三思!”
“住口。”
“是,陛下。”
++
惠文帝独坐龙椅,沉思着,小人?
东宫之母是皇后,皇后是金陵人氏,倒也罢了。他的正宫与太子,岂容臣下指责。
“陛下,皇后来了。”
“说朕累了。”
“是。陛下。”
皇后悄然在殿外站了站,不得召见,便安静离开了。
但苏掌事轻手轻脚,送来了一盏儿娘娘为陛下所熬的细粥,玉盏细粥配有十二玉碟粥菜,琳琅满眼,皆出自兴武太祖的家乡。
兴武太祖亦是江南人。
江山一统后,开国已传承三十年,也是因为定鼎金陵,乡党拥簇的原因。
“……当为天下主,当为天下主。”皇帝拍案沉思着,回想太祖驾崩前叮嘱他的话。
是进?是退?
++
东宫悄步而入。
陛下看着年纪尚轻的东宫,仪容逸美,风彩翩翩,是他心中看重的国之储君。
东宫献上奏本,陛下匆匆看过,代王夫妻私收江湖邪人在府中。竟然还让长女福宁郡主拜进魔宫,想为魔宫之主。纵火焚烧离宫。
这当真是哗笑天下。惠文帝胸有怒意:“杀了就杀了。”
“是,陛下。”
“想好,立谁为东宫妃了?”
“……儿臣还未想好。父皇,宋侯爷听说一时失言惹怒了父皇,被押下了?”东宫暗有求情之意。
“宋侯……他是北边人。老侯爷夫妻皆是燕京城人氏。曾在赵王麾下统军有三年。”陛下尤有怒意。
“……确实是如此。父皇。”东宫这些年也知道迁都之事暗潮汹涌。
惠文帝看着嫡子,风姿卓越,秀色夺人。
江南世族代代长居江南,难免依靠皇后与东宫为援。难道这些人背着他,暗中结党聚议,竟然因为迁都之议,对秦王、赵王、周王都暗中诋毁吗?
他转身,看着《天下布防图》。
图中,有本朝四大京都。
太祖在时,曾经议过的三处迁都之地,他的父亲先太子,在病重逝世前,曾代太祖出巡,去过三处京都巡查。这三都分别就是:
秦王府所在之西安城。称为西京。
赵王府所在的燕京,称为北京。
周王府所在的开封。称为中京。
如今的金陵城,南京,也是号为基业所在之京师,与三都互为犄角。都是为了李家天下。
他负手看着布防图。
朝廷重兵皆在江南。但九边塞王府一带三都之地,同样集结大军。防备北方蒙古。
两军相对,谁又会赢?
++
东宫的声音突然响起:“父皇。也许迁都往北,严防北虏,再设法削弱江南。也不失保全天下百姓之法。”
陛下看他一眼:“你懂什么。”
先削藩,再迁都。否则他身为帝王便是迁都至燕京城中,将赵王置于何地?将赵王府卫八万铁骑大军置于何地?
帝王于燕京城中求一夜安寝,恐不可得。
“是,孩儿妄言了。”
“你还年少。”陛下温言。
赵王上议迁都,难道是真心?不过是试探朝廷。他未尝就没有谋反之心。
东宫低头:“……是。”
“安抚宋家女几句。让她不需多想。”
“儿臣明白。”
“去吧。”
++
孤灯不熄。
苏无垢担心看着陛下。耳听着殿外寒风啸啸,夜雪扑窗。
殿中有暖龙,惠文帝觉得干燥烦闷,他在御案前踱步,案子上堆叠的文书,全是朝臣互相争吵的折子。
有几个密折子里的禀告,与宋成明匆匆赶回说的一样,说大军已经南下。但朝中大半人倒说赵王冤枉,劝着陛下保全天家骨肉,也是守着太祖祖制。
陛下又突然想起南康侯宋成明。
【燕京城大军南下】
他若是不禀告,岂不是天下太平?
他也不至下押内牢。
也许,他也未必是与赵王府勾结,隐瞒这些日子。
++
南康侯被剥去一等侯的银袍与朝冠,如今只有一身素色衣裳,静静坐在内牢牢房。因为陛下大怒。他牢里连个炭炉也没有。
滴水成冰。
直到黑熊精曹夕晚,提着一只食盒子出现在牢门外。她望着草堆上坐着的宋成明。
他还是被优待了。居然有一大堆草坐着,毕竟是东宫国戚,宋家女眼看着要册为东宫妃。
“小晚。”他一笑。
“侯爷。”她看着宋成明。
火把堆在铁桶里,驱亮宫狱里的黑暗,他起身站起,走到牢栏边:“家里还好吧?”
“没回去。”她在牢外坐下来,把带着炭火夹层的食盒子打开,里面是她在北宫门群房一带弄的四菜一汤。暖盒子是找小郑借的。
“……有事?”宋成明看着她,也盘坐下来。
“嗯。”
“说吧。”
“我在等人。一会儿她来了再说。”她把饭菜摆在牢门前。一样一样地各吃一口,“没有毒,你放心。”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宋成明微微一笑,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我若是死了,家里要靠你了……”
柳如海在牢门外听着,不禁微笑。
曹夕晚看他一眼:“我给你下过三回毒,想毒死你。”
宋成明脸色一僵。
门外的柳如海,听得忍笑。三次吗?他推测出两次,一次是她刚病没多久发现宋成明给她的百珍丸里,扣了四味药。第二次是为了抢碧珠报复他。
宋成明这两回都靠着有通天池碧珠,侥幸逃生。
第三次?柳如海想起来了,射殿里。
她就为了毒死宋成明,忙着偷着乐嘎嘎地笑。所以忘记去把碧沙夺命粉收回来了。
但这一回,算是皇帝救了宋成明。
半个时辰没到,陛下大发雷霆,把他押入内牢。
++
曹夕晚遗憾地看着南康侯。
但宋成明盯着她,半晌之后似乎终于把自己过往中毒的古怪想了个清楚,他依旧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嗯。”
他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柳如海微有讶然,暗忖,南康侯也不愧曾经是枭雄人物。青罗女鬼从儿时起忠心追随,也是不是没有原因的。
++
曹夕晚抽回了手,正色问他:“保太太,还是保太太怀的嗣子?还是保小公子?”
宋成明定定地看着她。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改朝换代,大厦倾倒了?否则便是他被陛下不喜,也不至于如此。
她又道:“没有你,我早在燕京城街上饿死了,也学不到一身本事,但我救过你二十八次。”
“嗯。”
“保太太,还是保太太的嗣子。”她自作主张,断定他不会选小公子这个庶子。
“这算是最后一次了。”她看着宋成明,“从此我们就两清了。我想带着我爹娘回燕京城。我们家就脱籍了。你不是我的侯爷了。”
“……你选赵王吗?小晚。”
门外墙上铜灯,照着一地灰金霜色,柳如海沉住气靠在宫狱墙边,他随意听着。
他可从没有想过,能有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
——青罗女鬼一家子,突然成了赵王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