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把衣裳挂在窗前。桌上一碗铜灯。
屋中,光线明暗相间,随灯焰摇摆。
她压低声音问:“小乔,所有在铺子里买过罗汉紫金丹的番子,名字全在这上面?”
“对,这本子不是你写的?我这几天没动。喏,你编了一百零三个番子名,塞进去。走假帐。除了你,这事谁能干得出来?”小乔又点了一盏铜灯,凑到帐本子边。
蓝布封面的帐本儿,用的是宣城白竹纸。纸张带着淡香。
她窸窸窣窣地,匆匆翻动着帐本子,果然,在本子第十二页,她看到自己写的一行字【江宁百户所,吴得庆,买丹二十枚。】
吴得庆,就是老吴。
但这是假帐。
她坐下来,把有假帐的柳记帐本摊在桌上,一字一句细看。
这柳记药铺子,是锦衣番子们的股本儿合开的,她和柳如海说好了,让霍掌柜对衙门里的番子买药都打八折。
为了帐目清楚,所有买药的番子都写了名字。
再一翻名字,她看到了刘千户的儿子,六太太的兄弟刘小旗。他叫刘鸿儿。这是真帐。刘鸿确实一直到柳记来,替不少番子买药。她都记了帐。
帐本里,刘小旗名字那一行下,她连着写了三十二个番子名。这些人名是自己不露面的。
“这些人名你查过了?小乔,”
“……你让我查的,我敢糊弄?你能唠叨我一年。”小乔持灯伸手,点了点这三十二个人名,他以前曾被她指使着,暗中打听了这些人的名字,她亲手写上了帐本。
但这个帐本儿里,她故意改了一批名字。
——改名,就为了让赵王府引龙司密谍,落进她的陷阱。帐本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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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帐本上,她亲手写上【江宁百户所吴得庆】几字。
老吴,却从没来柳记,从没买过罗汉紫金活络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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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在奸细眼里,这柳记帐本子就是可以收买的锦衣番子名册。
毕竟,出钱买药要修炼的番子,他们一来,有野心,二来,花钱买药容易缺钱。
这种番子,就是最容易被收买的对象。
——柳如海想必能看出这两点。他看不出来,也会有别人看出来。也许是无生老母教。
她唯一没料到的是,老吴,竟然真的被收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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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更催二鼓。
窗内,小乔在旁边椅子上坐着。打瞌睡。
曹夕晚也困,她沉吟反复翻看帐本子,老吴他不缺钱的。他没买罗汉紫金活络丹。也没服过福寿丹。
他也没有升官的野心。
——居然还是被收买了。
嗯,也许是她大意了。
老吴原本是一个在京城街坊管理沟渠卫生的锦衣小力士,兢兢业业,为锦衣衙门发掘了六十八个眼线,在过去二三十年里,立下不少功劳。
他从无品力士、九品八品校尉、七品小旗,一路升上来。如此,他才能在前两年放到江宁百户所里做了从六品锦衣总旗。
现在,老吴出卖了她。
她被横七这些番子盯上,就是因为老吴泄漏了消息。
只不过,因她原是京城内街坊里的眼线,跟了老吴多年。后来老吴调到了江宁县后,断了来往也是正常的。
所以老吴并不确定她现在跟到了江宁县,是不是来查内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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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问小乔:“这几天,侯府里有什么事?”
“侯府?就是侯爷和太太都请了御医诊脉,一切平安。”
她想,小乔和毛二狗说得一样。
只不过,她知道侯爷让连城的兄弟在查欧阳千户,难道欧阳千户被赵王府收买,故而柳如海对侯爷下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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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出了柳记药铺子,一眼望去,夜月映波,秦淮河上还有巡更的船火。
她沿河匆匆赶回南康侯府。
她没有走门房而是暗中潜入,在府中前前后后转了一圈。
而此时,宋成明本在内宅,把怀里的孩子给了乳娘,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我去外书房忙,你们好生服侍太太。”
“是,侯爷。”
楼淑鸾在围屏床上装睡,方才夫妻一直在哄孩子,总算把孩子哄好了。她累得先躺下。
府里有乳娘、保保,还有丫头们,更不要说夫君只有这一个嫡子,宋成明时常抱在怀中不离手。
楼淑鸾还是疲倦。
她看着手中的金针,若是扎在宋成明的颈后大穴里,他就会晕睡。
她真的要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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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妈妈立在床侧,总听得围屏床里,太太睡得并不宁静,似乎辗转反侧。陈妈妈沉吟着,头胎就生了嫡子,真是大喜事,太太还有什么要烦心的事?
前阵子去了诚福寺里进香,她是劝过不要去的,刚出月子就出门被风吹了不好。
但太太不知为何,一定要去。
到了诚福寺里,太太又独自在观音殿里,站了半会儿,才出来,当时就看着精神极不好,脸色惨白。
陈妈妈心想,诚福寺是锦卫衙门公产,应该没有外人。若是有奸细是怎么进来的?
陈妈妈后悔了,早知道如此,她就应该按原来的打算,在太太去诚福寺之前,她先和青娘子说说这事。青娘子在诚福寺里是极熟悉的。问清了也好有个防备。
就因为是衙门寺院,她就一时疏忽了。
好在,南康侯爷对太太、对孩子,真是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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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妈妈心里还有另一层更隐密、更可怕的担心。同样因为南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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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得太太终于睡沉了,便道:“侯爷今晚可能不回来,四更天直接上朝去。你们也歇吧。”
“妈妈辛苦了。”
陈妈妈让丫头们退下。她自已守在外间小床上值夜,寸步不离太太。
她悄悄睡下,吹了灯。
南康侯爷对太太、对孩子,确实是无微不至,没话说。
但她最近打理太太的产业帐目,偶尔听太太说,楼氏货栈有一部分产业转到别人名下了。起因在秦淮河边,侯爷不得已新设的河口百户所是杨百户主持,因要防着前太子妃母家杨氏找麻烦,侯爷想了法子,把太太的产业放在了几个外地来的士子的名下。
这似乎是好事,侯爷为太太想呢。太太也是个精明人,确实细细想过妥当才答应,这也是勋贵府里的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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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妈妈听着太太在围屏床上的轻微呼吸,她自退出楼将军麾下密谍,进了楼府,陪着楼六小姐长大。她就把太太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和太太不一样,她没有夫婿,她只信自己的产业要握在自己手里,夫妻之间也要讲个相敬如宾,不要太近了。尤其是嫁妆产业。
便是放在别人名下也应该放在自己的管事、楼氏族人名下。
但这话也不好劝。太太也是想着育有嫡长子,就是侯府未来的世子。侯爷在她产后这般尽心,夫妻一体何必再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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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妈妈叹了口气,在小床榻上转了个身,望着黑暗的房间。
月光在寒云后。她想起前天夜里做梦,梦到了几年前和青罗女鬼在诚福寺里见过几面,说过几回话。
那时太太和侯爷还没有成亲。陈妈妈过来打听青娘子的心意。
在寺里第一回见面,青娘子当时晒笑着,她并没答应过要和侯爷成亲。只是侯爷许诺各自不娶嫁。他如今毁约另娶,那是他的事。她成了废人,只要保着性命和身体,就不在乎别的。
但因为以前有过交情,她当时说过一些话,陈妈妈没和太太提过,但现在突然又想起。
青娘子道:“我确实劝过侯爷不要结这门亲事。这是为了衙门公事。且不说与楼六小姐出身西北勋贵府,这门亲事,必定对侯爷不利。长此以往,未必夫妻和睦。仅说楼六小姐,楼家在京城没有近亲,她是孤身远嫁到此,若是与侯爷不和,对侯爷不利,到时候在深府内宅里突然一病不起。谁又替她出头?”
陈妈妈当时还没有在意,太太手中有产业,身边有心腹,更有她在身边,岂能无人出头?
几年过去,太太生了嫡子,侯爷已经有了继承人,正是大喜之时。
但朝廷局面变化不定,侯爷下宫牢,赵王谋反,代王妃身死。秦王世子也重病在身。还有上回侯爷被陛下训斥,借酒消愁,在外书房里招乐伎……
……
陈妈妈睡在了外间。她渐渐入睡,脑中只模糊想着一件不放心的事:
诚福寺里是不是进了奸细,和太太说了什么?但诚福寺是锦衣公产,为什么能进奸细?
她又梦到青娘子当时说那些话的神色:
【楼六小姐若是与侯爷不和睦,在深府内宅,一病不起,谁为她出头?】
突然间,陈妈妈惊醒过来。
外间无人,陈妈妈只到窗外的月,荒淡的光。一如诚福寺那夜的月。
她毛骨悚然。
侯爷知道诚福寺里有奸细,却没有提醒太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