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戏班子里唱武生的。说来与李子有些象,都是身手很不错的青年人。他父母早亡,只有一个亲妹妹,兄妹俩相依为命。他妹妹在戏班里唱彩旦,走诙谐逗趣路线,但本人却是个长相俏丽的少女。他们兄妹长年跟着戏班子在上元县境内走动,勉强可以养家糊口。
前些日子,他妹妹偶然外出,被县太爷瞧见了。这姑娘平日素面朝天的时候,没有那些油彩遮面,就是个美貌少女。县太爷看上了她,就让身边的狗腿子去传话,想要纳对方为妾。这种事他经常干,而且基本没有不成功的时候,差别只在于花的钱多少罢了。他觉得对方没有拒绝的理由,更别说对方的职业还是下九流。
可惜那姑娘是个有志气的,不想给县太爷做妾,而是想着将来要正正经经嫁一个良民做正妻。那狗腿子眼见自己没办成主人交代的任务,脸上觉得下不来,便翻了脸,威逼利诱了一番,说的话也很绝。他是查过这姑娘身世来历的,直接就拿她的哥哥和戏班子来威胁。他们戏班子一向只在上元县境内活动,若是得罪了县太爷,所有人的生计都无法维持下去了。
狗腿子甩下狠话,想着那姑娘理当知道要怎么选择了,便得意地走人,临行前留下了派小轿来接人的日子。谁知那姑娘是个烈性子,受不得威胁,心中更是对县太爷和他的狗腿子怀有大恨,竟一气之下,跑到县衙大门口撞柱子自尽了。
她在临死前,是大声叫嚷过自己的冤屈的。当时正是县衙门前路人最多的时辰,她的死引来了无数人围观,导致了不小的风波。后来,还是知府衙门那边派了人来,强行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县太爷身边那师爷当时已经离开,回乡奔丧去了,那两个管事正斗得热闹,谁也没把这事儿当一回事。县太爷认为自己没有罪过,是狗腿子传话没传好,打了对方二十板子,罚了三个月月钱,又给了戏班二十两银子做赔偿,就觉得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哪里想到,人家的哥哥心里把他恨到了骨子里。亲妹妹的一条人命,居然就这样抹过了?哪怕要将责任推到狗腿子身上,这也不是轻飘飘的二十板子和三个月月钱就能弥补过去的事。戏班子怕惹事,死活把那哥哥给压住了,不许他去县衙生事。那做哥哥的便自行告别了戏班,不知跑去了哪里。失踪十来日后,他再重新出现,就是在县太爷的马棚旁边了。
大概是他也寻不到特别厉害的毒物,所以没能马上把县太爷治死。只是有那么几天的功夫,他自然早已成功逃脱了,眼下已是不知去向。
县太爷的家人立刻通知了知府衙门,派了衙役四处搜寻凶手的下落,誓要活见人死见尸,绝不能放过对方。至于中了毒的县太爷,情况迟迟没有好转,那管事还想要继续隐瞒下去,可被他陷害,挨了二十板子的另一位管事,已经带伤忍痛,重新复出,一举将对方控制起来,同时派出心腹,往京中送急信了。
就算小主人真的救不回来了,也得让京中家族来人办后事。这不是他们两个小小的管事能做主的。
搜捕凶手的行动已经被金陵知府接手过去,虽然还未抓到人,但已经发现了凶手的行踪。想必对方落网,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金陵知府身为上元县令的世叔,对他的遭遇也十分痛心,但同时也觉得对方未免太能惹事了。先前没出过岔子,大约只是身边的师爷辅佐得好。如今那师爷才离开,他就惹下这么大的祸,直接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将家人与长辈们的一番心血都白费了。金陵知府心中别提有多郁闷了。
不过,郁闷归郁闷,他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如今上元县令是不能再承担起一县县令的职责了,即使他能救回这条小命,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休养。以他在家中的得宠地位,恐怕他的家人一定会马上将他带回京中去的。当然,若是他救不回这条小命,那更是一切休提。
上元县令一职虽然就在知府衙门与巡抚衙门的眼皮子底下,到底也是一个富庶的大县主官,还能给他这位金陵知府提供助力,不能落在旁人的手里。眼下一时半会儿的,他也寻不到合适的接任人选,只能先往京中送急信,让家族与上元县令的家族想办法推一个人上来。而在这新任县令上任之前,他也需要找一个暂时的代理县令来支撑大局。否则年关将近,他总不能真的把上元县的政务通通丢给几个吏员和家仆来处置吧?
考虑到这个代理人选必须就在上元县附近,能快速过来接任,而且还必须是自己人,需要他给新任县令让路时,他不会有任何异议,金陵知府苦思半日,终于挑中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金陵府隔壁的太平府,辖下有一个当涂县。现任的当涂县丞,姓李,名延朝,乃是金陵知府从前出任学官主持乡试时的门生。李延朝亦是京中世家之子,只是家族已经有些败落了。他本人于读书上不是太擅长,考过乡试后,就一直落榜,迟迟未能考上进士,只得以举人的身份出仕,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丞。虽然官卑职小,但他好歹也算是入仕了。
李延朝能成为当涂县丞,还是多亏了金陵知府的举荐,因此一向对他十分感恩。金陵知府觉得,当涂距金陵也不过是一百多里路,李延朝最迟两三天就能赶到。他的能力还可以,人也算机灵,应该能胜任代理县令的职务。而且李延朝背景并不深,会听从他指令行事,不会为后继者带来麻烦,也会为现任的县令抹除一些不该留下的痕迹。
金陵知府已经盘算好了,等李延朝完成他的代理县令任务后,就会给他安排一处小县做县令,李延朝如此也算是升了官,大家皆大欢喜。
于是一封调令火速向当涂县发过去了。因为只是代理职务,太平知府又是个好说话的人,金陵知府觉得此事不需要知会上官,只需要自己做主就行了。于是,两天后,当涂县那边就有了回音,李延朝已经在收拾行李,即将火速赶往上元,替旧日的恩师站好这一班岗了。
金陵知府非常满意,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缉拿凶手的行动上来。这位凶手很是精明,虽然总会没法避免地留下些蛛丝蚂迹,但总能赶在官府的人出现前逃脱。他几乎把整个上元县都搅成了一锅粥,而且有迹象表明,他似乎有往别处逃窜的倾向。
巡抚衙门那边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不止一次派人来知府衙门询问案情的最新进展,还有些嫌弃知府衙门办案不利,却不知是真心为了破案,还是要借机打击什么人。金陵知府戒备着,巡抚衙门试探着,整个金陵府都被搅进了这一滩浑水中。
秦含真一家虽然低调地住在金陵城里,日常生活并没有受这件案子的影响,顶多是听别人提起些八卦传闻,但也能感受到城中那种谣言四起的不妙氛围。小道消息四处流传着,直把那凶手塑造成了身高丈二、青面獠牙的恶人,把各种罪行往他身上栽,东家丢了银子,说是他在逃亡途中偷的,西家主人挨了打,也说是他在逃亡涂中打的。若这时候有哪个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不用说,也是他干的。各种靠谱的不靠谱的传闻四处传播,惹得城中人心惶惶。
秦柏对这种情况很有怨言:“上元县令自作孽,那凶手虽然可恶,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不是他干的事,如何能栽到他身上去?明明昨儿还有传闻,说他往溧水那边逃了,那他又如何会出现在金陵城中?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他不许家里人议论这种谣言,更不许他们对外头传播,因此秦含真与秦简兄妹俩的耳根还算清静。只是私底下,两人也要忍不住讨论一下这件事。他们都十分同意秦柏的看法,觉得上元县令是自己作死,活该落得如今的下场。当然了,谋杀这种事还是不对的,任何犯罪行为都应该被取缔。
跟堂妹吐嘈几句,秦简也退场了。他最近有点小忙。由于近日金陵府辖下出了乱子,官差四处搜捕逃犯,搜捕得非常细。虽说太子顶着溧阳王府的招牌,暂时不用担心会被人怀疑,更不会被当成是逃犯看待,但行事谨慎些总是好的。谁知道他继续住在小镇上,会发生什么事呢?正巧叶大夫在百般推托后,还是接受了秦柏的好意,选择了“租”下他那处前店后宅的房产,打算在金陵城里开一家小医馆,好方便岳父看病。太子也该带着随从搬到淮清桥那边的宅子里了。
秦简为了尽快把这处宅子布置好,可费了不少功夫呢。幸而有了秦含真的先例,他如今也知道该怎么把宅子布置得温暖舒适了。当太子带着随行人员搬进新居的时候,还对宅子里的格局与摆设赞扬了一番呢。
秦简觉得自己挺自豪的,可惜这种心情没法对人说。跟三叔祖秦柏讲吧,就怕长辈要教训自己,不能因为一点小成就,便骄傲自满了。跟其他人讲吧,他又不敢泄露太子的行踪,因此有些憋得慌。
就在秦简憋闷的时候,来自当涂的李延朝大人,正在江宁县一处官道旁的小镇上,坐在饭馆里吃一顿迟来的午饭。他马上就要抵达金陵城了,心中激动无比。他就知道,自己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老师没有忘记他,他才在当涂县丞任上做了半年,老师就把他调进了金陵城。往后还有锦绣前程在等着他呢!
李延朝无意中往窗外望去,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咦?那不是汤太医么?他应该在东宫才对吧?怎么跑到江宁来了?”
李延朝看着这个传闻中本应是被困东宫中,为病重的太子医治,毫无人身自由的太医,心里不由得糊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