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的家长先到的,爸爸和妈妈都来了。杨军爸爸孩子们都眼熟,是个虎背熊腰的叔叔,每天都第一个来接杨军。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着屠墨初,“臭小子,要是我家小军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子打死你!”
杨军一听,哭得更加委屈了。
杨军妈妈也瞪了屠墨初一眼,抱着孩子去诊所看伤。
小王老师尴尬地站在一旁,“抱歉,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孩子,赶紧带小军去看看吧。”
夫妻俩这才抱着孩子走了。
过了半小时,屠墨初的母亲方兰芝才来了。她长相温婉,头发盘在脑后,优雅利落。屠墨初像妈妈多些,他的眉眼俊秀,又因为三分像爸爸,轮廓更加分明。
方兰芝来之前就听小张老师在电话里简单讲了经过。她沉默着,过来先对屠墨初笑了笑,然后俯身摸了摸他的头。
景琳清楚地看到,沉默的小男孩眼里闪过点点光芒,像是春回大地,枯木冒出新芽,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方兰芝推着轮椅往外走,景琳听见男孩子沙哑的声音很轻的喊了一声“妈妈”。
屠墨初会说话,只不过少言。幼小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懂,心里界限分明。
景琳眨着眼睛,趴在门边,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什么时候屠墨初才会和她说话呢?
方兰芝把屠墨初带回家,接水给他漱口,又给他洗了把脸。
屠墨初一直安安静静的,方兰芝看着孩子苍白的脸,轻抚着他的头,“墨初为什么咬杨军?”
屠墨初垂下眼眸,“他抢我饼干。”
方兰芝眉头皱起。她知道屠墨初在撒谎,他们家的家境在整个小区算是殷实的了。夹心饼干别人家可能没有,但是他们家不仅有各种饼干,还有巧克力,屠墨初绝不会为了区区一块饼干去打架。
她的目光落在屠墨初的腿上,眼里顿时有了泪意。即使孩子不说,方兰芝也明白为什么,肯定是因为他的腿。
她温柔地抱了抱屠墨初,笑道:“妈妈去做饭,一会儿就可以吃了,墨初有什么想吃的吗?”
屠墨初摇头,安静懂事地看着方兰芝忙碌的身影。
屠奕谦傍晚才回家,他最近在缉拿一名罪犯,常常忙到深夜。他回来后,整个家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屠墨初家有台彩色电视机,放在客厅,算是件奢侈的家电了。方兰芝在和屠墨初一起看节目,她没有理会进门的人,倒是屠奕谦率先说道:“我回来了。”
他先看了看疲惫的妻子,又摸摸儿子的小脑袋。
屠墨初仰头看向爸爸,澄澈的眼里没有半点恨意。屠奕谦心里微不可察地一痛。
方兰芝埋怨他连累了儿子,两个人隔三差五地吵架。前段时间有一晚两个人都忙,方兰芝手术主刀,屠奕谦也还在忙队里的工作。他们都以为彼此接了屠墨初,结果早晨回来才知道两个人都没去,当天方兰芝歇斯底里地哭了一场。
方兰芝和屠奕谦虽然是介绍婚姻,可是夫妻二人刚结婚时很甜蜜,特别是屠墨初出生以后,三口之家更是幸福。谁能料到屠墨初会遭遇不测,一下摧毁了这个温馨的家庭。
方兰芝没法不恨屠奕谦,她恨丈夫因为工作招来报复害了儿子,让孩子才四岁就被犯罪分子斩下了小腿。当时见到浑身是血的屠墨初,方兰芝简直痛不欲生。
屠奕谦发现厨房没有给他留饭,只好自己下碗面吃。吃完了又和屠墨初说了会儿话,他问什么,小男孩答什么,格外懂事。
方兰芝冷眼看着,到了晚上九点,她准备帮屠墨初洗漱。
屠墨初拉住她的衣角,“妈妈,我想洗澡。”
“你没怎么活动,身上不脏,妈妈给你擦擦,明天再洗吧。”
屠墨初紧抿嘴唇,“我想洗澡。”
他没把和杨军吵架的原因告诉方兰芝,方兰芝皱着眉头,到底还是给他烧了水。
她给屠墨初脱下衣服,把瘦弱的小男孩放进木盆里。屠墨初看着自己难看的残肢,没有说话。
方兰芝也看见了,这是她心中难以承受的痛楚,可是她不能逃避,不能让幼小的儿子自己洗,她耐心地给他洗完,然后带他去睡觉。
方兰芝嘱咐道:“想上厕所不要憋着,要告诉老师和妈妈知道吗?”
“知道。”屠墨初轻声说道:“妈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方兰芝笑了笑,刚想说好,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方医生!方医生在吗?”
方兰芝急匆匆地赶出去,这晚再也没有回来。
屠墨初没能听到故事,视线转到墙的另一侧,那里以前用粉笔划了刻度,可以量小孩子的身高。以前每长一岁,爸爸妈妈都会给他量一次。后来被屠奕谦抹去了,只留了一团模糊的痕迹。
屠墨初看了许久,才闭上双眼。他明白,他永远也不会长得像爸爸那样高了。
八月迎来陈美希小朋友的生日,小张老师带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给她唱生日歌。
景琳坐在人群中拍着小手唱歌,左右看看发现屠墨初今天没来上学,当然,杨军也没来。她心中焦急,屠墨初怎么不来幼儿园了呢?
景琳问老师,小张老师回道:“屠墨初妈妈说他不来幼儿园了,等九月份,直接送他去念学前班。”
景琳懵了。在她的记忆里,学前班在实验小学,离幼儿园有点远,上学也不在一个方向。看来和上辈子一样,屠墨初到底没能读完幼儿园。
小张老师叹了口气,她可怜屠墨初,却也明白屠墨初不适合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幼儿园里所有的小朋友都看见屠墨初打架,他咬杨军的冷漠与疯狂,把孩子们吓坏了。
景琳心里难过。林芳菲拉着她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
傍晚林芬来敲门,手里拿了块的蛋糕。她颧骨很高,眉型细长,一进门把蛋糕往桌上一放,然后掐了掐景琳的小脸。
景琳眨着大眼睛,软软地喊了一声,“阿姨好。”
林芬笑道:“还是琳琳的脸蛋儿摸着舒服,来给阿姨看看,听说你前段时间生病了,生病也没变瘦,这小脸圆乎乎,一看就有福气。”
景琳下意识看妈妈,林芳菲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偏偏林芬还在继续说:“唉,不像我家美希,不长肉。虽然大家都说她像米纯,长大了好看,可是我瞅着还是琳琳可爱。”
林芳菲皮笑肉不笑,“说笑了,你家美希长得是好看。”
得到了对女儿陈美希的夸赞,林芬满意地走了。
米纯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位港星,拍过许多电影。米纯被称为“玉女”,而眉眼和米纯几分相像的陈美希,就被叫成了“小玉女”。
景琳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记忆停在三年级,她想不出来,只能作罢。
她不禁有些沮丧,自己好多肉肉,陈美希小朋友确实是清秀好看。
林芳菲心里燃着一团火,她自己身材微胖,就怕被人说,偏偏林芬每次都拿软刀子往人身上捅。生个女儿像米纯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真的米纯,小孩子嘛,还是她家琳琳可爱呆萌。
景琳踮脚去拿餐桌上的蛋糕。林芳菲说道:“才吃过饭,蛋糕吃了不好消化,会肚子痛的。”
那是块硬奶油蛋糕,林芳菲舍不得买的,他们家上有老下有小,过得节俭,景琳下个月过生日多半是买包水果糖,再煮一碗面卧个鸡蛋。
景琳虽然的确有些馋,但是她摇了摇头,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分开,妈妈吃一半,另一半给屠墨初。”
她的小手比划着切开的动作,林芳菲愣了许久,才肯定地点点头,“对,给那孩子拿点去。”
林芳菲切好蛋糕,看着还没桌子高的女儿眼巴巴地盯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心软又好笑,“妈妈不爱吃,给你留着。走,妈妈陪你送过去。”
绕过小区的绿荫,母女俩来到对面的那栋楼,敲响了屠墨初家的门。
门打开,出现了屠奕谦坚毅的脸。男人做刑警,看上去一身正气。他仔细认了认,发现母女俩很眼熟,似乎是一个小区的,可是忘记了人家名字有些尴尬。
林芳菲善解人意,说道:“屠警官你好,我姓林,我女儿景琳和墨初是同学,过来给他送蛋糕。”
屠奕谦低头,看见一个扎了两个啾啾的小姑娘,皮肤很白,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又长又翘,像是个软乎乎的玉娃娃。
景琳有些怕生,在林芳菲的指示下奶声奶气喊叔叔。
饶是屠奕谦,也被萌得心都化了。他和善地笑道:“墨初在房间,琳琳过去看看他吧。小林,不嫌弃的话就进来坐坐。”
“不用不用,就送个蛋糕的事,屠警官你忙你的,琳琳去看看墨初,送完就出来。”
景琳得了指令,小心翼翼地端着蛋糕,跟在屠奕谦身后,往屠墨初房间走。
屠奕谦推开门,书桌前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写字的小男孩,他在为进入学前班做准备。
“墨初,有小朋友来找你。”
景琳紧张地看向屠墨初。他的房间比她的大,设计简单,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像妈妈笑话她的房间是个小猫窝。
屠墨初转头,目光越过爸爸高大的身影,看见个稚嫩娇小的女娃娃。
景琳端着块蛋糕,见他看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有几分怯意地朝他走近。她双手捧得高高的,“屠墨初,给你吃。”
他沉默地着看她,知道这是个不怕挫折的小姑娘。
她第一次给他纸飞机,他撕了,还打过她的手。第二次是那朵盛放的荷花,被他扔在了桌子上。这一次是块蛋糕,奶油上的花都不完整。
景琳忐忑地看着他,眼神纯净而真诚。
屠墨初记得她比他小一岁多,还要再读一年幼儿园,而他下个月要去学前班了,可能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她。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块她捧过来的蛋糕。
景琳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盛满了满天星光,她用眼神告诉他,这块长得糟糕的蛋糕真的很好吃。
屠墨初一句话没和她说,哪怕是一句谢谢。
可是景琳开心极了,她的小脸粉嘟嘟的,准备跟着屠叔叔往外走。
脖子后面的衣领子突然被扯住,一股力道把她往后拉了拉。景琳迷茫地回头,看见了小男孩居高临下的漆黑眼眸。
景琳记得屠墨初那天也是这么拽杨军的,把杨军拖过去之后……她下意识想捂住胳膊,不要咬她,屠墨初如果不喜欢蛋糕的话,她再也不来了,她怕痛。
她刚想喊屠叔叔。沉默的男孩子往她的衣兜里放了一把巧克力,然后松开她衣领子,示意她可以走了。
景琳摸着口袋里扎手的糖果包装纸,又抬头看他。他依然没和她说过一个字,转头继续写字。
男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写着铅笔字,方正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