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暑假漫长而清闲。
林芳菲这一年都是在林芬的故意揶揄下度过的,类似“你闺女成绩好有什么用,我闺女纤细动人像米纯才了不起呢”的挑衅每天翻着花样上演。
林芳菲下班回到家,上下打量着带着点婴儿肥的自家女儿,“琳琳,你舅妈开了个舞蹈班,不如我把你送过去学学跳舞吧?”
景琳摇了摇头,“我都要上初中了,现在学有些晚。”
主要是景琳不太喜欢刻薄的舅妈,舅舅那家人借了自家钱,如今没有还一分,日后也不会还。
“放暑假虽然没有作业,但一直窝在家怎么行,总得运动运动。”小区里的女孩少,陈美希高冷,景琳和她玩不到一起去,所以假期在家的时间比较多。
“那我跟着碟子跳操好吗?”
“成,明天我去买两盘碟子回来。”
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都是通过光碟看视频。
景琳家在三楼,屠墨初家在对面的五楼。他们都住在侧卧,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彼此。只不过屠墨初房间有个小型阳台,用窗帘隔起来,景琳平时也看不到他。
屠墨初偶然推开窗,正好可以看到少女窗前那盆小小的绿植,生机盎然。
景琳的房间只有一台老旧风扇,她跳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打开窗透透气。屠墨初家的楼层高些,他不经意间低头,就看见了对面跳操的景琳。
她舒展开身体,展示着少女的稚嫩和优雅。因为怕热,景琳只穿着一件小背心。她举起手臂,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腰,还有小巧可爱的肚脐。她的脸肉嘟嘟的,明明看起来并不瘦,那截腰肢却柔软纤细,盈盈不足一握。
屠墨初脸色微变,唰的一下拉上窗帘。一整个暑假,窗帘再也没有拉开过。
跳操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少女在时光中依然按照原本的轨迹慢慢长大。
林芳菲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明白不能强求。
九月迎来小升初,N市的初中离家更远些,有足足半小时的路程。不过令景琳感到欣慰的是,她和屠墨初依然在一个班级。
初一三班是实验班。进入初中班里的熟悉的面孔一下少了许多,班级是按照小学六年级的期末的考试成绩重新分的。一班到三班是实验班,其余都是普通班。
杨军光荣地进入了六班,他依然稳坐六班的倒数第一。
三班的熟人有昔日的小学同学,陈美希、何甜甜,还有吊车尾进来的李茂。
杨军为此差点哭上一场,整个小区的同龄人都进了“学霸班”,除了他。他又挨了父亲的一顿揍。
升入初一的第一天,同学们可以自己挑选座位。
何甜甜欢喜地抱着景琳的胳膊,和她坐在一起。
景琳下意识地看向屠墨初,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了一个短发长裙的小姑娘。她愣了愣,心里难免有些怅然,转而又想,应该替屠墨初高兴才对。
她看不出屠墨初愿不愿意再和她做同桌,但是小学六年期间都存在的三八线,让她始终觉得屠墨初大概不太喜欢自己。
屠墨初刚念小学的时候坐着轮椅,大家都知道他腿有残疾,而如今来到一个新环境,也没有口无遮拦的杨军,屠墨初自然会有人亲近。
少年眉目清隽,带上假肢以后高高瘦瘦,他气质清冷,颇有种鹤立鸡群之感,人群中总能一眼看见他。
如今这个班级,新同学都不知道屠墨初没有腿,他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与人相处。一旦有了好的开始,未来会越来越好的。
景琳想了想,真心替他感到开心。
和屠墨初一起坐的小姑娘名叫吕家娴,是隔壁市转过来念初中的。少年少女们大多有自己的玩伴,鲜少有人身边是空着的,吕家娴虽然有些羞涩,但还是在屠墨初身边坐下。
“你好,我叫吕家娴,你叫什么名字?”
屠墨初阴沉着脸,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明明已经在窗边第一排坐下,景琳却没有再跟过来。是不是觉得忍耐六年,终于可以摆脱他这个残废了?
屠墨初心情不好,一点也不想搭理身边的这位新同桌。吕家娴长得不算多漂亮,可是胜在清秀,一头短发利落清爽。屠墨初不回应,她有些尴尬,也不好再没事找话聊了。
直到发完书,屠墨初写完名字,吕家娴才发出小声的惊叹,“你就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屠墨初啊!我看过你成绩,超级厉害,只有语文扣了一分。”
屠墨初的侧颜带着几分少年的稚嫩,却格外冰冷,他合上书,转头望向窗外。
一场秋雨一场寒,梧桐树隐隐有几片树叶开始泛黄。
屠墨初心里好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他喘不过气来,烦躁到想发脾气。
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N市干燥,他自从可以行走之后,就不会再克制喝水,但是杯子的水大多是给景琳准备的,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黄昏时分,他突然拿起水杯,仰头一口气把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放学后,景琳没有和何甜甜一起。她动作慢,才装好崭新的课本,屠墨初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教室门口。
“屠墨初……”
以往他都会等着自己,今天他没有回头,一个人走远了。
景琳慌张地背起书包,匆匆忙忙地去追他。小熊猫在身后一甩一甩,文具盒里的笔也撞击得叮当作响。
屠墨初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嘴角抿出一丝不悦,闷头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屠墨初。”少女的声音清甜,景琳气喘吁吁地跑着追来,“你等等我呀。”
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景琳终于追上他,“你怎么了?不是要一起回家吗?”
屠墨初冷淡说道:“你和何甜甜一起回。”
景琳满眼疑惑,“何甜甜家不在我们小区啊。”
屠墨初听到这个回答更气了,“别跟着我,你烦不烦。”
景琳有些难过,她不明白屠墨初为什么会生气,也有些委屈,“我家就在这个方向。”
屠墨初从小到大似乎只有两种情绪,要么冷冷淡淡,要么凶巴巴。如今他就处于凶巴巴的状态。他如果不走特别快,安了假肢的腿根本看不出异常,可他今天像是赌气一样,迈着大步往前走。
路经李茂和杨军时,杨军懵了,刚刚像一阵风似的、走得超级快又别扭的人是屠墨初吗?
直到开学后一周,屠墨初和景琳也没有和好。
一天下午,轮到屠墨初这一桌做值日。
屠墨初的书被摆放凳子的同学弄乱了,吕家娴眼睛一亮,帮冷淡的同桌整理好。他们中间并没有少年冷冰冰划出的楚河汉界。
屠墨初拿了拖把回来,脸色顷刻间冷了下去,“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他的瞳眸幽深,不笑时有些可怕。吕家娴被吓到了,“我只是想帮你……”
“不需要。”屠墨初不想听吕家娴解释,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你怎么这样啊!”吕家娴到底是个小姑娘,她这几天对着屠墨初的冷脸,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她感到十分委屈,“我明明是好心,想和你做好朋友。”
值日的同学在教室后门争抢好用的扫把,教室里一时变得异常安静。
秋风拂过,梧桐树上飘落几片枯黄的树叶。
屠墨初弯了弯嘴角,冰冷的脸带上几分讥讽之意,“做朋友?你要和一个没有腿的残废做朋友?”
吕家娴彻底懵了,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屠墨初的双腿。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屠墨初是在故意恶作剧,像所有十来岁的少年那样,幼稚地以捉弄女生为乐。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屠墨初压低嗓音,语气冷漠,好像说起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一般,“我的小腿四岁时被斩断,现在只有两截残肢,安了假腿,你想要看看吗?”
走廊里同学打打闹闹的声音远去,吕家娴被这样压抑而嘲讽的语气逼问,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不敢再看屠墨初一眼,踉踉跄跄着跑到教室后面拿抹布。
吕家娴擦窗户时手都在微微颤抖,她站在阳台外面,透过玻璃窗看向屠墨初。
少年弯着腰,拿着拖把在和其他同学一起拖地。
教室里灰尘飞扬,屠墨初面无表情,不似其他同学边扫地边打闹。他重复着单调的动作,特别安静,仿佛刚刚那些恶意的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而是她自己的臆想。吕家娴觉得荒诞又可怕。
她苍白着脸把窗户擦完了,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想验证这是不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吕家娴在教室外拉住了一个上厕所回来的女生,低声问道:“你知道我们班的屠墨初他的腿……”
那女生是屠墨初的小学同学,她惊讶于有人会问起这件事,想起了吕家娴是屠墨初的新同桌。女生别扭了片刻,似同情又似叹息地看了眼吕家娴,然后也压低声音回道:“他啊,没有小腿,据说安了假肢。你仔细看他的走路姿势,和正常人会有点不一样。”
吕家娴如遭雷劈,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淡漠的少年有如此可怖的残缺。
通向校园门口的那条路边有个篮球场,屠墨初背着书包路过时,一个篮球突然飞过来。他抬手,稳稳接住那个险些砸中他的篮球。
那边几个少年惊出一身冷汗,一个过来捡球的少年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没事。”
“你反应真快,身手也好,有空一起打球吧。”
屠墨初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赞,觉得讽刺又好笑。他没有回话,转头离开,把篮球场远远甩在身后。
屠墨初心情很不好。其实他也不曾想过,自己最介意的事,有一天会被这样偏激地讲出来。而他远比想象的平静得多,他几乎能猜到吕家娴的心路历程,她会去向其他同学求证,然后渐渐疏远他。如果再严重点儿的话,她会去向老师申请换同桌。
绕过曲曲折折的小路,旁边装点着一片月季,花期已过,显出几分颓败的凋零。
花深处,景琳曲起膝盖坐在花坛边,书包被她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