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夹杂着雪化后的寒冷,屠墨初关好窗,看着爸爸的同事们步履匆匆地离开。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杂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汇聚成了让人窒闷的气息。
一个中年男人从外面推门进来,骂骂咧咧,“这特么什么鬼天气,都开春了还这么冷。”
他见到屠墨初在,也毫不收敛,从床头扯下一根香蕉剥了吃,“你爸那些同事好歹也都是有钱人,怎么送的东西这么寒酸,来了给红包没有?”
屠墨初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男人终于感觉有些不自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端着饭盒进来。屠淑兰今年三十来岁,面容却憔悴得像是四五十。她进门连忙说道:“墨初饿了吧,姑姑给你做了吃的,还熬了鸡汤,快过来吃饭。”
屠墨初走过去,女人把两个饭盒打开。少年沉默片刻,拿起筷子吃饭。他的嗓音低哑,“谢谢姑姑。”
“都是一家人,别说谢不谢的,你爸这里我来就好。”
此刻都下午一点半了。屠墨初吃完午饭,主动把饭盒洗好。
虽然屠淑兰说屠奕谦这里有她照顾,但是屠墨初吃完饭去打了热水,给他爸擦手擦脸。
屠奕谦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脸色惨白。
病房里安安静静,屠墨初看着屠奕谦坚毅的脸,轻声说道:“爸,你看你为社会治安差点没了命,你保护着的人又会为你做什么呢?”
屠奕谦当然不会回答他。
屠墨初冷冷弯了弯嘴角,“当个好人真是……很不值得啊。”
为了这份大义,儿子成了残废,母亲日日噩梦最终决定改嫁,父亲有变成植物人的风险。屠墨初已经很久很久不记得一个温暖的家庭是什么感觉了。
一墙之隔,屠淑兰和赵旭站在走廊里。
赵旭十分不满,“你这败家娘们,我警告你啊,这种想法不能有,老子的工资养自己儿子都困难,你还想把这个小残废接到家里来,多一张嘴吃饭花销多大你知道吗?”
屠淑兰被丈夫吼得不敢出声,眉头紧皱,“你小声点,别被墨初听到了。”
“听到了又能怎么着!总之你想都别想。”
“我哥现在这种情况,墨初还没成年,总得有人帮着照顾孩子吧。”
“行行行,你伟大,要照顾你照顾,大不了咱们离婚!他能干什么,你还指望他长大了报答你?他过不下去了,他自己亲妈自然会把人接走,用你这个当姑姑操这份闲心?”
“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哥以前帮衬了多少!你现在这份工还是他帮忙介绍的,墨初现在一个人,照顾孩子几年怎么了?”
“怎么了?!”赵旭大声吼道:“没钱,养不起废物!再叽叽歪歪就离婚,你养那小子去。”
屠淑兰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没去工作,也因此在家里矮丈夫一头。以前屠奕谦就是怕妹妹过得不好,才主动给妹夫介绍了个好工作,表面上看屠淑兰一家人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可是这样一来,家里唯一能赚钱的赵旭更加强横,以至于屠淑兰没有一点话语权。
两个人吵吵嚷嚷惹来注目,屠淑兰脸皮到底薄,她羞愧地不再辩驳。
景琳回家后向林芳菲说了自己想去探望屠叔叔的想法,林芳菲叹息一声,“屠警官是个好人,他们一家也挺不容易的。”
屠奕谦和方兰芝离婚的事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突然就离了,让一众邻居十分意外。
林芳菲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劝说女儿,“今天太晚了没法去,从家到医院坐大巴得一个多小时。等你明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医院探望。”
景琳虽然心中担忧,却也明白现在过去的确不现实。好在她记忆里虽然对屠叔叔这次“生死大劫”印象模糊,却知道屠奕谦上辈子会醒过来。因为等上高中的时候,屠奕谦二婚,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也带着一个孩子,从此屠墨初就很少回家了。
第二天景琳早早去学校。她从外婆家回来晚,大部分学生已经在昨天来学校报到了,景琳需要单独把学杂费交给老师。
林芳菲把学杂费放进景琳兜里,嘱咐道:“别弄丢了。”
“知道了妈妈。”
二月末,景琳再次走进校园,目之所及的女孩子大都比她矮,她终于有种快要初中毕业的感觉了。
景琳到的早,先去教室放好书包,教室里只有一个埋头苦读的男生,是他们三班的班长,虽然念书特别用功,但是一到考试总也考不好。班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现景琳进来。
景琳没有打扰他,径自去老师办公室,她一看,办公室门都还没开,这个点老师都没来。
梧桐树抽出嫩芽,在清晨悄悄生长。
景琳低头看了眼手表,老师应该快来了,所以她也没有急着回教室。果然没过了几分钟,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上了楼。
“郑老师。”
郑哲一看,声音来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浅色外套,下面一条牛仔裤,晨风吹动她的刘海儿,安然柔美。
郑哲反应了好半天,才惊讶说道:“景琳?”
景琳哭笑不得,每个见到自己的人,都是郑老师这种反应。先是惊艳,然后脑子慢半几拍反应过来,极为艰难地把自己的模样和“景琳”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郑老师,我来交学杂费。”
“等一下,老师开门,进来吧。”
郑老师教语文,通病就是爱唠嗑,“景琳,你上学期考得不错,老师看了下,保持住这个成绩,想考三中、六中都没问题,主要是放好心态,不要那么紧张,按部就班地就行,还有你物理成绩稍差一点,有些偏科,多和老师同学们交流学习。”
“谢谢郑老师。”
景琳知道自己的情况,她虽然在班上第三名,但是比第一名屠墨初整整低了五十多分。
屠墨初在初三很有名,他稳居年级第一,理科满分,总成绩甩了年级第二快四十分。开挂的景琳都只能望洋兴叹。
景琳走后,郑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眉头皱起。
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来了。何甜甜困倦地走进教室,发现所有人都望向第三桌,那是她和景琳的座位。她也迟钝地跟着看过去,“……!”
万物苏醒,高大的梧桐树上嫩绿的新叶舒展开来。少女坐低头看着英语课本,长睫轻垂,粉嫩的嘴唇微抿,细腻如瓷的肌肤彰显着少女的朝气。
何甜甜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哪里来的小仙女,这也太好看了吧,然后脑袋嗡的一下清醒了。这就是她同桌,五官看得出原来的模样,只是褪去了女娃娃的青涩稚气,彻底变成了少女的精致模样。
景琳撩了下耳畔的碎发,抬眸看到站在旁边嘴巴半张的何甜甜。她微微一笑,“甜甜,早上好。”
何甜甜内心感受到一阵暴击,仙女对我笑了!她结结巴巴回道:“早、早上好。”
反应过来的何甜甜坐上座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景琳,“你真的是景琳吗?”
景琳一大早被许多这样的目光看着,已经有些习惯了,她笑着反问道:“不像吗?”
“像还是像的,只是……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何甜甜不禁惊叹,“我小学时的眼光果然没错,你长大比米纯还漂亮啊。”
何甜甜本来对自己刚才傻愣愣的反应有些窘迫,然而看到周围各种诧异、疑惑、惊艳的目光以后,她反而乐不可支。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这样啊,那就没什么好丢脸的了。
何甜甜隐隐约约听见后面女同学的议论声,“景琳怎么一下子就瘦了?变得好漂亮。”
“是啊,她本来就白,腿好细啊,看得我也好想瘦下来。”
这样的颜值太具有冲击性,大家下意识去看班上以前的班花陈美希。
陈美希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是好像又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介意。很早以前她看着景琳出众的五官就担心会有这么一天,可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又觉得,上天给景琳这样的女孩子美貌才是最公平的。萧语晴那样的,长得好看却干不出什么人事才更糟心。
屠墨初踏着清晨的寒意来到学校,经过走廊,听到上厕所回来的男生提到了景琳的名字。
“我觉得景琳比以前的萧语晴还漂亮……”
“我也觉得。”
男生们一看到屠墨初,立刻停止讨论,空气瞬间安静。
屠墨初目不斜视,继续往教室走,他的耳力很好,快到门口还听见他们说着,“他是景琳的邻居吧?很熟那种?”
“别想得那么猥琐,萧语晴之前都放话说不喜欢他,更别提景琳了。”
屠墨初神色淡然,他站在教室门口抬眸望去,许久不见的景琳撑着下巴看书,教室里安静得过分,简直针落可闻,而她只是静静坐着,就比整片春色还要动人。
今年春天来得晚,或许是八分春色都悄悄萦绕到少女身边。她似有所觉,回望过来,撞进屠墨初一双幽深的眼眸里。
景琳见到他就笑了,带着独有的温柔。屠墨初,新的一年好呀。
屠墨初被少女的容颜晃了眼,许久才缓缓垂下头,他的唇色白了两分。他坐到自己的座位,轻轻闭了下眼,心中蔓延开一种难言的苦涩和悲哀。
她长大了,比他能想象的、曾经梦到的还要美好得多,任何言语来形容她都会觉得苍白无力。
她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可怜兮兮动不动会想哭的小姑娘,而他却依然是当年的屠墨初,心肠冷硬,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残废。她在阳光灿烂处,而他早就身处一眼望不见底的幽暗深渊。
整个早自习屠墨初没有看进去一个字,可他也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失神地看着景琳。
办公室里郑哲正在备课。
“郑老师。”
“是屠墨初啊。”
屠墨初应了声,平静说道:“您假期里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接受保送去三中,我因为家里出事拒绝了,后来我认真想了想,不能辜负学校和您的心意,请问我还能去三中吗?”
郑哲愣了愣,当时打电话给屠墨初时,这个少年一口回绝,还以为他有其他特别想考的学校,毕竟保送不像统招那样有选择的权利,没想到屠墨初只是因为家里有事没考虑清楚。
“当然可以,表格在老师这里,还没有正式跟那三中那边回复,来得及。你想好去三中了吗?”
“想好了。”
少年修长苍白的手接过表格,“谢谢老师。”他顿了顿,又说道:“老师,我爸爸因为工作受了伤,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既然保送了,这段时间我能不能不来学校了?我想去照顾他。”
“老师,我最后拜托您一件事,别跟同学们说我要保送的学校是三中。”
屠墨初走出办公室,看着手中的材料。他还记得景琳一年前满怀期待地说,她的中考志愿是六中,因为六中离家近,氛围也轻松。
屠墨初拿着表格,连教室也没回,直接往校门走去。
真遗憾,他恐怕没法继续在她身边了。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如今她有多么招人,趁着自己还有仅存的一点良知,他还是不拖她一起下地狱了。那样好的姑娘,以后不管和谁在一起都会被宠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