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乔慧走后,屠墨初犹豫了下,按照刚刚看到的那条新闻推送,搜索关键词,“残疾男子新婚。”
一条新闻跳出来,里面是一段视频。
屠墨初静音后点开。画面里出现一位温婉动人的新娘,在亲人欢呼祝福之下,男人甜蜜地亲吻他的妻子。新娘伸手拥住新郎的腰,新郎却没法抱住爱人——他没有双手。
屠墨初紧紧握着手机,神情晦暗不明
“墨哥,看什么呢?”华志鹏头凑过来,“咦,结婚有什么好看的?……啊,这男的没有手啊?”西装之下空空荡荡。
华志鹏的大嗓门让江达也回过头,“我看看……挺有意思的。”
屠墨初关了手机,整个上午都有些失神。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他突然低声问华志鹏,“那个女人为什么愿意嫁给一个没有双手的男人呢?”连拥抱她都做不到。
华志鹏没想太多,“因为爱呗。你看新闻里说男的很穷,连结婚都是借的钱,女人也没什么别的好图的啊。”
屠墨初嗤笑,“会有人什么都不图,就愿意嫁给一个残废?”
华志鹏还没说话,前排写着四个人作业的纪恒伟回过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爱情天梯的故事听过没有,一个青年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女人,为了躲避流言蜚语,在深山老林隐居五十年,后来怕喜欢的女人出行不安全,于是一辈子都在悬崖峭壁上凿石梯。世上好姑娘总是有的,她会与自己爱的人同甘共苦,包容残缺和不足。”
华志鹏一身鸡皮疙瘩,“你说话就说话,念诗好恶心。”
屠墨初若有所思。
十来岁的年纪,鲜少有人相信爱情,却又荷尔蒙躁动,似乎人人都在期待爱情。
自从那天之后,这则新闻成了挥散不去的念想,总是在屠墨初脑海里浮现。隐隐超越他最初的认知,那也是当时让他决定彻底远离景琳的一部分原因。
屠墨初对于情爱的认识,来自于彩电上播放的电视剧,那时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两个人一起生活,远远不是简简单单在一起,正常的夫妻是需要坦诚相待的。而他的残肢,连亲生母亲都会害怕到做噩梦的残肢,这辈子注定让他无法再把残缺暴露给任何人看,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人。
他的残缺必定会让她觉得不适恶心,以至于她会永远离开,就像他曾经渴望的亲情,最后什么都不剩,所以他当时选择了先走。可是在他彻底陷入泥泞的这一年,无意中看到这样一条新闻。原来像他这样的残废,也会有人足够幸运,得到幸福,哪怕机会渺茫。
屠墨初突然想起了学前班时的事情,他放弃了要同桌,景琳最后和陈美希坐在一起。而到了一年级,他卑劣地用了手段,让景琳和自己坐在一起六年。
深夜屠墨初睡不着,抽了整整一盒烟。有些东西,不争取一辈子都不无法拥有。有时候不择手段、欺骗、引诱,种种不堪,却更有可能让人得到他们想要的。
他的眼前摆着一个巨大的诱惑。她这年还什么都不懂,是个温柔善良的小傻瓜,尚且没有爱上任何一个人。是念在她多年的关爱放过她,还是顺从渴望利用手段将她拥入自己怀中呢?
夏季炎热,一个周末杨军端了盘冰冻西瓜送到景琳家。
胖乎乎的少年不过爬了三楼,累得像头小牛犊直喘气,他敲开门,门里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景琳才午睡醒来,脸颊粉红,分外娇俏。
杨军本来就因为爬楼梯红润的脸变得通红,他粗声粗气地说道:“我爸厂里发了西瓜,让我给你们送来尝尝。”
“谢谢你呀,杨军。”景琳接过,“你进来坐坐,我上午做了冰粉,你要尝尝吗?”
杨军一听有冰粉吃,当即不客气地进来坐到沙发上。
景琳去拿冰粉时,杨军突然问道:“景琳,你想屠墨初吗?”
景琳毫不犹豫地回答,“想呀。”
杨军心情有些低落,“我也好想美希。小时候你和屠墨初关系那么好,长大了他怎么连你都不联系了?哼,我就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景琳把冰粉端给他,眼中带笑,“嗯,你说得对。”
长大的屠墨初陌生极了,眼底却依然凶悍冷漠,可不就是狼崽子嘛。
杨军反倒不自在了,“我不是故意说他坏话的。”
一年年过去,小区的孩子们要么像陈美希那样搬走,要么因为父母工作调离了N市,长大后各奔东西,杨军心中一片怅然。
景琳打开风扇,给杨军凉快凉快。
她明白,小区的所有孩子都不坏。杨军小时候不懂事,可是长大了就不再说伤人的话了。少年因为体型偏胖的问题,也受了不少嘲笑,他更明白有缺陷的感受。
景琳家这一年还没有冰箱,她家的冰粉是兑好以后放在冷水中制作的,十分美味。
景琳把西瓜放进自己家的盘子里,又把杨军家的盘子还给他。杨军美滋滋地吃完了一碗冰粉,又吭哧吭哧下楼了。
杨军走到楼下,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屠墨初的继妹孟嘉莉。
孟嘉莉拎着一瓶酒,看到杨军空盘子外残留的西瓜籽,于是说:“给景琳送西瓜去了?”
杨军应了一声,“嗯。”
孟嘉莉掩盖住眼里的光,开玩笑道:“你对她可真好,什么时候也分我一瓣西瓜尝尝啊?”
杨军眉头皱了皱,“那你等着,我上去拿。”
西瓜不止给了景琳,小时候的玩伴他每个人都送了。虽然如今的景琳出落得漂亮,可是杨军却没有偏心,只不过他和其他少年们一样,对新来的谭梦娴阿姨和这么个瘦竿似的孟嘉莉没什么好感,送东西自然想不到她。
他说完也不等孟嘉莉反应,跑回自己家。
孟嘉莉抱着一瓶酒,心里生出止不住的委屈。她看了眼景琳房间的方向,一簇明媚的蔷薇在窗口绽放,夏季的爬山虎郁郁葱葱,仿佛植物也偏爱美人。
孟嘉莉不甘心地说道:“一个穷鬼而已。”
小区都知道,景琳家的条件不好。景琳的舅舅闯祸欠了很多债,林芳菲大半的家底全去填了那个无底洞。
小区条件最好的是屠家。她的继父今年升了刑警队队长,屠奕谦虽然以前不怎么顾家,但是工作上勤勤恳恳,立了很多功,职场一路高升,如今谁见了都得喊一声屠队。屠奕谦在市中心也买了套房子,就等着一家人有空了搬过去。
屠奕谦对旧小区有感情,孟嘉莉却没有任何留恋。她听说屠叔叔买的新房子又大又漂亮,小区里还有花园和泳池,她要是能早点去那里住就好了。
而且……孟嘉莉弯了弯嘴角,屠叔叔本来有个儿子,第一继承人啊,可惜那位继兄是个残废,念高中以后从来没有回过家。屠叔叔对她们母女特别好,那个继兄最好别回来了。
屠家有钱,她以前只能穿又丑又土的裙子,如今她的衣服都是最新的款式。比起至今还偶尔要穿表姐旧裙子的景琳,孟嘉莉不知道过得多么滋润。
烈日炎炎,孟嘉莉额上直冒汗,她心里窝火,自己本来就不白,哪能这样晒?她躲到树荫处,不想等西瓜了,可是凭什么那个叫景琳的女孩有自己就没有?一这样想她就非要等到不可。
结果杨军还没回来,小区门口却缓缓走来一个挺拔的少年。
孟嘉莉目光凝住。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万里无云,太阳高悬,灿烂的阳光尽数洒在他身上。
少年神色淡然,插着兜,步调从容。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裤子,在如此盛夏,却像是走在冷落寂寥的秋天。
他身上的气质分外冷清,又因为年轻英挺的脸显得格外俊朗。
孟嘉莉第一次在小区看见这么帅的男孩子,目光怔怔地落在他的身上。
少年先看了眼小区门口枝条光裸的梅树,视线又慢慢移到对面三楼。翠绿的爬山虎大着胆子试探地爬上她的窗边,蔷薇开得娇艳,好似缠缠绵绵的爱恋。他收回目光,继续往自己家走。
孟嘉莉呆住,她明明穿着最好看的那条裙子,可是少年一眼也没看她,仿佛她并不存在似的。她憋红了脸,心中初见少年的惊艳和被他忽视的羞耻感不断交织。
然而她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连叫住他的理由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自己住的那栋楼。
杨军这才把切好西瓜送下来,“给。”
他当真只给了一瓣,等了十来分钟的孟嘉莉心里简直要吐血,她暗骂几句,面上却不得不带着笑容,“谢谢啊。”然后拿着西瓜走了。
杨军懒得搭理她,去李茂家送西瓜了。
孟嘉莉推开门,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她愣了愣,又看向客厅里略显窘迫的母亲。
谭梦娴有些紧紧无措,“你再等等,你爸才去上班不久呢。”
少年神色冷淡,“嗯。”他跷腿坐着,听见孟嘉莉回来也没转头,然后径自站起来往自己房间走。
谭梦娴上前几步,“你、你……”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口。
孟嘉莉下意识地接话,“那是我的房间!”
屠墨初终于有了反应,他回过头,薄唇微微一勾,“你的?”
孟嘉莉心里莫名有点儿发怵,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现在是我的房间,你进去不太好吧?”
屠墨初很想抽一支烟,不过他念及回来的目的,只是冷冷道:“你搬出去,立刻。”
孟嘉莉哪怕再蠢,也明白眼前这个少年就是自己素昧蒙面的继兄。她震惊地看向他的双腿,眼神直白丝毫不掩饰。
谭梦娴到底有阅历、情商高些,低声训斥,“嘉莉!”
孟嘉莉这才反应过来,把酒放在桌子上,不敢再看屠墨初了。
谭梦娴道歉,“不好意思啊,屠、屠墨初,阿姨和你爸爸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住了,那个房间采光好,所以……”
小区的户型是三室一厅。一间主卧屠奕谦夫妻住,一间以前是屠墨初的房间,还有一间在阴面采光不好,做了杂物间。孟嘉莉没有住在杂物间,反而住进了屠墨初那间原来采光好的卧室。
谭梦娴见少年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局促地说道:“对不起,是我们考虑不周,现在让嘉莉立刻搬完也不现实,晚上再搬好不好?”那时屠奕谦回来了,面对自己的亲儿子总不至于像她这么尴尬了。
屠墨初轻嗤一声,“好啊。”
他没有去开那扇门,而是暂时离开了这个不再属于自己的家。
房间他是一定会要回来的。那里对着她的房间,是离她最近的地方。他竟然放弃了那个地方一年……一年不见爬山虎葱茏,不见蔷薇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