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奶奶住的养老院不是那种设施齐全、资金充裕的养老院,甚至有些萧条败落,景琳看着有些难过。
刘奶**发花白,眼神呆滞地坐在一群老人人中。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如今谁都不认得了。
屠墨初寒暄问候几句,眼中依然是清冷的。他拿起扫把,把周围清扫了一下。
护工诧异地看着,少年神情淡漠,似乎一点也不嫌弃这些污秽。
景琳能为刘奶奶做的也不多,她陪着老人坐了一会儿,把带来的东西留下。
屠墨初拐去养老院唯一的一间办公室,留下一张卡。
院长连连道谢:“谢谢好心人,谢谢你们。”
屠墨初去洗手,他嘴边带着嘲讽,“你说他们,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院长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屠墨初没有解释。他看着门口等待他的姑娘,心中暗想,他并不是院长口中的好心人。见过光明又坠入黑暗的人,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探望过刘奶奶,屠墨初和景琳回了小区了,这周恰好放月假。
她一到小区门口,就看见自己弟弟景琥和几个小朋友在蹲着挖蚯蚓。
小孩子们挖得起劲,景琥一看到她,那双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晃着脏兮兮的小手,飞奔进景琳怀里,脆生生地喊道:“姐姐!”
景琳蹲下,温柔地抱住他。
景琥的小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任谁都能看出他对姐姐的喜欢和眷恋。
然后景琥抬头看见了姐姐身边的哥哥。屠墨初正冷着脸,幽幽地盯着他。景琥往景琳怀里一缩,不敢吭声了。
屠墨初的目光落在他搭在景琳肩膀的那只黑乎乎的小手上。
景琳觉察到弟弟的害怕,景琥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平时胆子不小,不知为何看见屠墨初却怯生生的。
景琳介绍道:“他是墨初哥哥,小虎忘了吗?”
景琥小嘴紧闭不喊人。
屠墨初没再看他们姐弟,上楼去了。
他没抱过景琳,一次都没有,然而他小时候得到过同样的温柔。可惜长大了,纵然她再懵懂,也明白男女有别,会和他保持距离,就像自己以前画的那条“楚河汉界”,小时候扎着花苞头的她总会不经意越界,长大了却也是她在遵守他们之间的界限。
景琥凑到姐姐耳边告状,“我不喜欢他。”
景琳失笑,“那你喜欢谁呀?”
“军哥。”
景琳笑得眼眸弯起,“是呀,墨初哥哥好凶的。”
“姐姐也怕他吗?”
“嗯。”
“还是军哥好,他会带着我们玩。”
景琳心想,屠墨初真是天生没有孩子缘,小时候没玩伴,长大了孩子们也不喜欢他。景琥不认识这个墨初哥哥,出于孩子的本能,他也看得出这个凶巴巴的哥哥脾气不好。
林芳菲前两天报了警,警察简单搜寻一圈,没有找到那条吓住女儿和儿子的狗。作为一个母亲,林芳菲心中依然担忧,这段时间她每天都会亲自接送儿子,过了许久也没再见到那条狗,总算安心了些。
景琥每天拿着一把小剑,比划着想要上天入地。
林芳菲做饭、景琳写作业的时候,他就和小伙伴们去小区附近的几棵大树旁玩。
树已经很老了,小区也很老,它们的年龄都远远甚于几个小孩。
景琥年纪最小,眼看几个六七岁的男娃娃都爬上树去了,他短胳膊短腿还在努力。
有个男孩嘲笑道:“哈哈哈,景琥,别爬了,你就在下面看着吧。”
景琥十分委屈,“我要和你们到树上玩!”
“你玩你的宝剑吧。”
笑声戛然而止。树上一个男孩惊恐地望着远处飞奔过来的野狗,“狗!”
景琥拿着小剑,一下就懵了。好像之前他和姐姐看见的那条野狗,它狂吠着冲来,他手里的玩具剑都拿不稳了。
野狗扑过来,孩子们纷纷吓哭了,在树上的谁也不敢去救这个最小的弟弟。大家都害怕极了,听说野狗会吃掉小孩子的。
景琥泪眼朦胧,被一个有力而冰凉的手臂抱起,“闭嘴!”
景琥吓得噤声,小声抽泣,不敢号啕大哭了。
屠墨初眉头紧锁,他单手拎住景琥,把他放在树上。那狗已经咬住了他的腿。
景琥抱住树干,低头看下去。少年眉眼冷厉,一拳又一拳,砸在那野狗头上,然后按住它,往石头上狠狠一甩。
野狗疯狂挣扎。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屠墨初下手狠戾,那狗渐渐没了声息,抽搐着倒在树下。
这里离小区并不远,狗吠声、孩子的大哭声,把大人们都吸引过来。
景琳跑下楼,看见了一群人围在那里。屠墨初屈膝坐在地上,他满手的血,身边躺着野狗的尸体。她的弟弟景琥在树上哭得撕心裂肺。
林芳菲也跑了过来,手上还沾着油,见状哪能猜不到事情的经过,她吓得肝胆俱烈,把小景琥从树上抱了下来。
几个孩子的父母也都把孩子接下来。那条狗大概率是有狂犬病的,大人们都吓坏了,急忙检查自己孩子身上有没有伤口。
孟嘉莉下来看热闹,见到继兄坐在地上,神情冷得像是三九寒冬的冰霜。那条狗的尸体狰狞,眼睛没有闭上,露出森森的牙齿。这哪里是人啊,人能生生把一条野狗打到脑浆迸裂吗?
屠墨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裤腿上有好几个狗牙的印子。然而所有人都在检查孩子,没有一个人去搀扶起他。
景琳的心像是被生生淋了一桶冰水,她推开人群跑过去,一双眼眸含着泪水,想去扶他起来,“屠墨初。”
他沉默地看她一眼。这是多少年以来,她再次为他哭啊。此时的他双手带着肮脏的血迹,童年春游时他杀死蛇那一幕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些纯真的眼神避他如同蛇蝎。
屠墨初用手肘轻轻格开景琳,心里空落落的。原来长大了,有钱了,心计也深了,依然做不了英雄,只能是异类。
屠墨初躲开景琳的搀扶,自己从地上缓缓爬起来,然而他又跌了回去。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个少年的小腿被咬坏了。哭声一瞬停止,周围异常寂静。
他不是正常人,所以会失去平衡。他始终没有看景琳,狼狈地试了两次,终于在第三次,咬牙站了起来。
大家都看着他,他却低着头,带着最后的自尊,拖着报废的那条残肢往家走。
他路过孟嘉莉,身上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息。孟嘉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惊惧地看着他。
他走远了。景琳蹲在地上,把脸颊埋在膝盖上,身体颤抖,泪流不止。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有些事并不是屠墨初的错。
她难过于十几年的陪伴,屠墨初依然没能成为一个好人,可是她却忘了,十几年来的人心从来没有变过。他早就没有心疼他的爸爸妈妈了。
看着他长大的邻居,都知道他性格孤僻。他救了他们的孩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搀扶。
警察来了,经过检验,那的确是一条有狂犬病的狗。
林芳菲吓坏了,张罗着要带景琥去检查身体。毕竟事发之时,只有景琥站在树底。她是个坚强又脆弱的母亲,平素善良,可是当发生这种事,还是会害怕失去怀胎十月的儿子,以至于谁都顾不上。
景琥也被吓到了,在沙发上啜泣。
而景琳脸上带着泪痕,这次没有过来抱他。
林芳菲匆匆出门去找孩子们的小叔。他们的小叔是位医生。
景琥哭着伸手,“姐姐抱。”
景琳没动。
“姐姐抱。”他不甘心,再次伸出手,被景琳狠狠拂开。
景琥傻眼了。他长这么大,林芳菲会凶他,景振昊会骂他,可是景琳重话都没说过他一句。这是姐姐第一次不理他。
然后他看到景琳比他还哭得还难过,泪珠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景琥慌了,他过去抱着姐姐,和她一起哭,尽管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肯抱抱他。
景琳推开他,哽咽道:“我守了他好多年,可是第一次让他伤得这么厉害的,却是你。”
景琥不懂,哭得伤心。
景琳低声说道:“他本来不应该经历这些的。”她知道他坏,他冷血,那孩子如果不是景琥,他根本不会去救。
裤子破洞下的假肢,暴露在人前,他被碾碎了最后的自尊。她甚至在想,他会死吗?所有人都知道狂犬病的危险性,唯独伤得最厉害的屠墨初无人问津。
景琳擦干眼泪,勉强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回来,然后脚步虚软地走到下楼。
对面那扇窗和她房间那点缀着花开的窗口不一样,用灰色的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阳光。
屠墨初脱下假肢,闭上眼躺在床上。
他回来连手都没洗,顶着谭梦娴惊恐的目光关上了房门。
不一会儿孟嘉莉回来,她颤抖着声音问道:“妈,他在哪里?”
谭梦娴解下围裙,“回房间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他好像被野狗咬了,那条狗好大,他还把野狗打死了。你知道吗?那狗脑浆都被他砸出来了,他就是个神经病,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
“闭嘴!”谭梦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她极力保持镇定,却想起继子那被咬穿几个洞的裤子,不、不会感染什么病吧?
谭梦娴纵然在家庭关系里心机够深,可是面对这种关乎人命的问题,她还是觉得腿软。
母女二人都不敢去敲那扇紧闭的门,谭梦娴只能给还在工作的屠奕谦打了电话。
孟嘉莉牙齿都在发颤,“太可怕了,我不要和他待在一起,我要出去。”
谭梦娴狠狠掐了她一把,压低声音,“要是你屠叔叔回来了看到你这样,你还想在屠家过好日子?喝西北风去吧,要蠢别连累你妈我!”
孟嘉莉不敢出声了。
此时门铃被按响,孟嘉莉被支使去开门。
门外的少女带着初秋的萧瑟之意,一张小脸是孟嘉莉无数次恨得咬牙切齿的动人美丽。这个小姑娘,带泪的眼睛哭得红彤彤的。
孟嘉莉懵了,都快忘了害怕,这还是孟嘉莉母女搬过来后景琳第一回来他们家。
孟嘉莉难以置信,她心想,这个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姑娘,该、该不会是……为了她那个残废又没人管的继兄哭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