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监狱”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重要的亲人或者朋友,每到探监日,会来探望他们。
这个监狱的人是有未来的。每年都有很多人从这里出去,成为专为国家工作的人,毕竟是难得的高智商人才,犯的错也没有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而屠墨初进来一年多了,他比所有人都努力工作,却没有见过有谁来探监。
大家似乎都默认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没有亲人了,而今天竟然会有人来探监。而且看屠墨初这反应,来的人很重要!
当然,“第十一监狱”很尊重人权,屠墨初完全可以选择不去。
“前生物学家”钟学禹看了眼忽而变得有些怔然的少年,说道:“去看看吧,大过年的,外面这么冷,我们这地方又偏僻,不管谁来都不容易。”
是啊,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大,树梢上都结了冰。
屠墨初还是去了。狱警来推他的轮椅,来了这里他签完协议以后,就没有再戴假肢,他每天的工作时间很长,用假肢站立久了反而会痛,坐下需要弯曲膝盖也不方便,后来索性给他换回了轮椅。
小小的会见室,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光。天窗外飞舞着漫天大雪,她在会见室静静等他。
她又长大了些,眉目之间清秀温婉,水盈盈的澄澈眼眸多了几分沉静。长发披散在肩头,穿了一身水红色的羽绒服。很喜庆,也可人。和他梦里一样,又和梦里不同。
屠墨初垂下眼眸,泛白的手指握紧轮椅扶手。
景琳也在安静地看着他,她明白他为什么不直视自己的眼睛。屠墨初瘦了些,少年感渐渐褪去,这里的磨练让他有了男人坚毅的轮廓。他长得并不那么像屠奕谦,比屠叔叔更加清隽几分。
他的头发被剪短了,景琳看过监狱相关材料,他应该被剃过头,后来长长了又被剪短。在他自己眼里,这副形象总归是不太好看的。
景琳悄悄心疼。她的少年,一个人默默吞咽伤痛,却总是在想着她的未来。如果她不来找他,或许就像他预想的那样,这辈子和他再没有交集,她顺利念完大学,找个好男人结婚。而他不知道在哪个地方,一个人的舔舐伤口。
门被狱警带上,探监是有时间规定的。
景琳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坐在轮椅上的模样了,屠墨初好强,自从小学戴上假肢以后,在人前再也不会坐轮椅。
过去的一年,应该是他人生最狼狈的一段时间了。因N市高考理科状元的身份被关注,却又在下一刻跌入尘埃。
屠墨初从进“第十一监狱”都很平静,可是这一刻,他却再也没法维持淡然。
景琳在他面前蹲下,直视他低垂的眼睛,“屠墨初。”
他低声应道:“嗯。”沉寂的心仿佛开始重新跳动,他缓缓抬眸,目光描摹着少女的眉眼,轻声问她,“怎么过来了?”
这里很冷,夏天还好,消暑。可是冬天即使是室内,也略显冰凉。屠墨初一想到她顶着风雪,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过来,就满心酸涩。
景琳的眼眶红红的,“因为想你了。”
屠墨初死死咬住牙,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琳琳,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如果是以前,他还能背弃对林姨和景叔的承诺对她好,而现在身处“第十一监狱”的他,连听她说这些话的资格都没有。
她既然长大了,就应该明白这个世界多么无情世俗。社会不会接受她喜欢他这样一个人,她的爸妈也无法接受。为什么她越来越好看,世面见得越来越多,却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景琳眼里水汽氤氲,快要哭出来了。
屠墨初多么想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可是他知道一年过去了,她上了大学,肯定见过许多有趣好玩的事情。听郝律师说她依然是校花,长得这么漂亮性格又好的姑娘,不管在哪里都是很受欢迎的。
景琳不会再被故乡那一轮月亮困住,她的眼界变宽,不再像青涩少女时期好奇恋爱的感觉,因为一定有很多优秀的人追求她。她该明白,年少时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有多么不值得。
景琳哽咽着说道:“为什么不能说这样的话,我想你,很想很想,有时候睡一觉起来,我恍惚间觉得仿佛还在六中念书,你就在不远的学校,离我很近。”
“你总说我长大就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好奇,我现在成年了,知道自己说的每个字的意义。屠墨初,我喜欢你。”
屠墨初喉结动了动,手指轻颤,“别说了。”
可是景琳依然继续说道:“很喜欢很喜欢,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只是喜欢。”
屠墨初声音冷淡,却又语速极快,他好像害怕什么似的,“你清醒点,你看看这是哪里?外面下着雪,热闹地过着年,这里只有四面墙,还有一群杀人放火的罪犯!我不是什么豪门望族,也没有身份地位,我的全部财产充了公,没有名誉、没有钱、没有未来,一无所有!”
景琳小声抽泣着,清亮的眼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她眼里映出的是一个冷酷的、头发很短、穿着囚服的年轻男人。
屠墨初闭了闭眼,他永远不会吼她,只能手指死死扣住轮椅,压抑激动的情绪,“回去吧,不要再来了,也不要说喜欢我,否则……”
景琳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今天特别冷,她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意,他的怀里像个火炉,燃烧着男人的爱与痛苦。
景琳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带着浅浅的鼻音,“但是就是喜欢你。”她好像不讲道理的小孩子似的,“喜欢你,只喜欢你,永远喜欢你。”
她的小手冰凉,发丝微湿。她不需要讲道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纯真又热烈,让人心头温暖。
屠墨初情不自禁地扣住她的腰,压抑的情感溃不成军。
景琳骤突然想起那晚吴茉雨的话,有些东西可以压抑,爱情却是掩饰不住的。
屠墨初在微微颤抖,他总说她不清醒,可是他最后还是会抱紧了她。景琳破涕为笑,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屠墨初,你说女孩子不可以被欺负,我说了想你,你也要说想我。”
他的一颗心好似在火中滚过,又被沾上蜜糖,嘴里弥散着因为克制而咬出来的血腥气。
“我……”屠墨初闭了闭眼,艰涩地说道:“我想你,琳琳。”很想很想,发疯似的想。
最初进来的每一个白天,他都在拼命工作麻痹自己,夜晚依旧睡不着。有人的世界大得可以放入世间万物,有人的世界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
屠墨初无数次地想,要是她没有进入过他的生命就好了。他无牵无挂,将来无论死在哪个阴暗角落,哪怕腐朽成没人认得出来的枯骨,至少心里不再有任何念想。
可是她偏偏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单纯不懂事,却热烈得像一团火,让他不知道该把她怎么办。
而他又明白,他多么庆幸她来过他的生命,所有的苦涩是她给的,甜蜜也是她给的。
她曾说:“屠墨初,你看,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她在少年手上系上气球,告诉他无论在哪里,她都能找到他。
此时的她说:“你以后也不许再让我哭,快给我擦擦。”她嘴角弯起,眼眸里的泪水却无声滑落。
屠墨初捧着她的脸,粗糙的指腹为她擦去眼角的泪。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落在他指尖,泛起羞涩的甜意。
他总是在一步步打破最初的原则和计划,一次次为她退让,身不由己,难以割舍。
景琳本来有许多话想问,想知道他累不累,痛不痛,会不会冷到饿到,可是眼前的男人从来不会诉苦,也不会沉溺过往。
她还想问是不是因为自己,他才选择了这条艰难困苦的路,然而话到了嘴边,她却不想问了。他这样敏感,可不能再让他误会她是因为愧疚才说喜欢他。
没有什么比可以期待的未来更让人欢喜。
屠墨初身体结实,怀里温暖,没一会儿景琳就暖了过来。探监的时间要到了,她柔声说道:“屠墨初,新年快乐。”
景琳从兜里拿出银行卡和纸币,通通塞到他手里,“我听说这里可以买东西的,屠墨初,要是冷了饿了,就请人买东西知不知道?”
屠墨初看看手里的银行卡和纸币,又抬头看这个傻姑娘。他还有太多太多事情还没有教会她了,好男人永远不会花自己女人的钱。她这么傻,要是被人骗了可怎么是好?
屠墨初把这些又放回了她的兜里,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用不着的。钻石卖了没有?”
景琳摇摇头。
屠墨初说:“把它卖了,去市中心买新房子。”还好钻石和黄金这些东西不会贬值。
景琳神色坚定,“不卖,以后要给你拿去镶嵌戒指的。”
屠墨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景琳垂眸,睫毛忽闪忽闪,“你在这里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每个人都会犯错,这虽然是令人羞愧的事情,但是改正错误并且努力弥补就好。我们要正视错误,可是不能把它当成自己一辈子洗刷不掉的耻辱。向前看好不好?”
她安慰道:“屠墨初,不许瞧不起自己。”
他感觉喉咙干涩到发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么个姑娘,软软的一团,却让他爱惨了,什么办法也没有。半晌,他才应了一声,“嗯。”
景琳笑了,轻轻抚上他脸颊,声音满是温柔,“还要几年?”
屠墨初低声道:“八年。”
景琳的眼中并没有浮现一丝一毫的失望,反而笑着说:“那我问问狱警伯伯,下次可以探监是什么时候,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好。”
景琳跟着狱警离开时,漫天飘雪小了许多。天色依旧阴暗,那辆自行车上已经落上一层积雪。她拍掉上面的雪骑上,重新围好围巾,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
这么娇柔纤细的身体,却又有着柔韧坚强的力量。
平时哪里见过这冷冰冰的青年如此动情,偏偏这个姑娘一来,无论什么事,屠墨初都由她去了。
狱警笑着摇了摇头,问屠墨初,“你骗人家干嘛?”
哪里还有八年啊?“第十一监狱”十分特殊,也算是人才改造的摇篮。屠墨初的表现非常优秀,他当初属于自首,并且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不仅这样,还有重大立功情节,把那个团伙组织给一锅端了。
屠墨初明面上判了八年,可是被送来“第十一监狱”以后,最终拿到手的协议是四年。
为国家工作四年,思想品行要端正,平时也要好好接受继续教育。当然,还要定期看心理医生。等到协议时间结束,一出来就是正职的工作人员。
屠墨初这样的年轻人,拥有光明的未来,原本就是高材生,因为年少成长环境影响误入歧途,国家会再给一次重来的机会。
屠墨初已经“服刑”了一年多,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就可以出去了。
屠墨初没有回答狱警的疑问。他只是在给景琳反悔的机会,留有她有余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