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人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詹金斯下巴上的触须一阵烦躁地蠕动。
但终究是没有继续迈开步子，转过身来。
便看见他的老对头。
研究所副主管、首席学士赫卡特。
站在后方，负手而立。
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
四只眼睛里，有同样的戏谑与恶意。
“这不关你的事，赫卡特学士。
并且我也没有临阵脱逃。
你最好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詹金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平静的语调里暗含威胁。
——紧急情况下，研究员有权力临时中止任务。
他并不认为自己作出的决策，算是临阵脱逃。
因此基于这样的逻辑，赫卡特对他的指控，就形同于诽谤。
自己的权力和地位的确不如他高。
但在学阀控制的研究所里，没有人能无理取闹到底。
“是‘首席学士’，注意你的言辞！”
赫卡特先是直接呵斥一句，
紧接着又夹枪带棒地奚落道，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拎不清楚的是你——‘对仅仅存在不过二级技术的早期星际文明进行不接触式考察’，这样的任务，难度有多低，你应该心知肚明。
我很想知道，
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才能够在这样一个难易度为E的简单任务之中作出这样仿佛冲昏了头脑一般的愚蠢失误？
当然。
请见谅，詹金斯学士，我这并不是在针对你。
仅仅是我作为首席学士、研究所副主管，职权所在而已。”
赫卡特冷笑着说道。
这是在研究所的大堂里。
双方这么一对峙。
几乎所有身处一楼大堂的人员，
无论是初级研究员，是学士，还是仆役。
全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明里暗里，无数道视线有意无意地扫了过来。
“......”
詹金斯学士深吸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烦躁了。
“...或许我应该直接联系罗恩主管，想必他能够帮我们解开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已经多多少少有种威胁的意思了。
与其跟这种吊人纠缠，还不如刚刚就快刀斩乱麻，直接把事情桶上去。
连他几百年的修养，都顶不住这种胡搅蛮缠的‘同事’。
“哈，请便，”
赫卡特一副混不吝的架势，
“反正搞砸了差事的又不是我。”
...好吧。
他的确不怕。
他们俩就不是一个派系的。
詹金斯是本地派，而且是老牌本地派，七百年前就在这座研究所供职了。
甚至连他在之前熬资历、担任学院讲师时期带过的某个博士生，现在都成了一方大员。
可以说资历老得不行。
眼下之所以任谁都能来踩一脚。
是因为之前和他关系很不错的老上司、前任主管，
因为中央内部争斗的原因、被拿掉了帽子。
老上司失势，他能依靠的只有那位已经成为封疆大吏的优秀学生。
但那人是在露冥星域的某个星区当总督。
等于说已经成为了边缘派。
和他本身的‘本土派’也没法妥善接触。
导致如今的詹金斯，政治立场无形中已经在本土、新兴、和边缘三派之中骑了墙。
受此影响，他也处于靠边站之中。
之前接下任务，去海金星域那么远的穷乡僻壤考古。
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自保。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在穷乡僻壤也不安全...
至于他的对头。
赫卡特是空降来的副主管，原本的资历根本不够做到这个位置上。
但人家的后台、也就是他所属学阀的领袖。
就是斗倒了詹金斯那位老上司的大佬。
后台大佬在首府星系正处于风头无两的状态中。
鸡犬升天，连带着赫卡特也敢见谁踩谁。
倒也不奇怪。
他们分属两派，派系不同学阀也不同，互相之间拉踩那属于政治正确。
...好吧，不得不说，克图恩人的政治生活的确很丰富多彩。
以至于研究所里的其他成员们，看见这一幕，并靠着听墙根、明白了大致情报之后。
也都露出了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技术官僚治国怎么了。
技术官僚归根结底也是官僚。
是官僚就会内斗，就会拉踩，就会搞派系斗争。
这就跟会吃就会拉一样，属于出厂设置，根本不需要奇怪。
...不过嘛。
说归说，看热闹还是很爽的。
只是，热闹也没法一直看下去。
等罗恩主管赶到之后，两人之间也没有了继续争执下去的心情。
当然，罗恩主观也没法做什么。
他和詹金斯都是本土派，大方向上是支持的。
可双方并不属于同一个学阀——他也是空降来的，和詹金斯之间没什么香火情。
罗恩能做主管，是因为母星的大佬们不希望新兴派的学阀领袖一下子做大。
后者斗倒了老主管之后，心里也很清楚，不可能一口气把最高主管的位置吃下去，
毕竟这间研究所规模不小、实力颇强，还非常老牌。
因此他很默契地推荐了同属本土派的罗恩首席学士，赢得了本土派大佬们的认可。
在把这个没什么根底的家伙空降下去之后，转而把一条不是很熟悉、但专业对口的狗腿子给拱上了副主管的位置。
本土派没法在这一点上提出非议。
没什么根底的罗恩，虽然很清楚，
在这件事上，赫卡特属于胡搅蛮缠。
别说詹金斯有资历，有一定理由。
就是没有权限的初级研究员，放弃个E级难度的任务也不是什么值得上纲上线的大事。
但...
立场不允许。
他的个人政治影响力也不够强。
最后还是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而詹金斯莫名其妙被拉出来屌了一顿、威信扫地的事情，他更是顾不上收拾。
这让后者非常不爽。
连澄清事实的心都没有了：
口头批评也做了，检讨要求也发下来了，他解不解释，还不是一个样？
临阵脱逃的帽子都给按下来了，此时再提那场战斗、再提虚粒子，谁还在乎？
毕竟。
这座‘克-图恩-雷根斯‘四号环带’研究所’，本来就没有承担对外政治交流的业务。
专营‘珍稀古物发掘与保护’。
若是仅为‘自己的猜测’这种事情，找上研究所上面的、更高层大佬...
且不说少不了开一场大会，需要经历一系列内部研讨，
还必定会被赫卡特各种明里暗里地排挤。
更重要的是，
即使上述这些流程都走完，也未必能落实些什么。
——不怕那狗一样的赫卡特再扑上来撕咬一阵？
从主管办公室出来。
詹金斯学士一脸晦气地转身就走。
殊不知。
在他身后。
慢了一步从办公室里出来的赫卡特。
此时此刻，也收敛了脸上那副猖狂的笑意。
一脸深沉地看着詹金斯的背影。
仿佛刚刚那个胡搅蛮缠、就差脸上写上‘老子有靠山’的嚣张二代根本是另一个人似的。
走到二楼的窗前，望着楼下，满面寒霜地前往港口的老学士。
“老板，咱们就这样放过他了？”
小弟有些小心翼翼地凑到赫卡特边上。
那意思是...
不趁着这次机会、多咬一波？
“没必要，”
赫卡特皮笑肉不笑道，
你当我傻啊？
人家的老上司、人家的好学生，那是暂时远离权力中心而已，又不是死了。
暂时把人赶到边上，回头还能你好我也好。
直接把人搞臭、踢出去，那就属于强行打脸了。
他可不认为，都能做到总督的人，
会有连‘恩师被弄死’，也忍得住的好脾气。
“顶多让他靠边站，我可没法把他彻底扳倒，
没法彻底扳倒，那就不如不搞，省得多此一举，还显得仿佛是我漏了怯...”
他嘀嘀咕咕一阵。
心里想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老逼登虽然挡了自己的路，可赫卡特却从心底里承认他的能力。
哪怕嘴里上纲上线，他心里也很清楚。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那么简单就‘玩忽职守’、‘临阵脱逃’的。
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刚刚在办公室里咬得那么急，就是害怕他把这原因拿出来澄清。
可后来...
虽然不清楚，詹金斯为什么真就放弃了，把那个未知的真相拿出来说道。
但赫卡特非常好奇，那究竟会是什么？
“...想办法，派点人，悄悄盯住他。”
他想了想，把刚刚那个说错话的小弟轰走，叫来了一个真正的心腹。
“最好，能潜入他的船，看一看里头的数据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