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五年,四月,京都骄阳似火。鹤拓王乘一辆青帏油车入京,马车直入禁中,传言纷纷。相较于南诏百姓对鹤拓王的憎恶,京都百姓对他只有感激,感激他的忍辱负重,感激他的深明大义,一时之间,无人再记得当初鹤拓王做的那些荒唐事。
马车停在兴庆宫门口,萧霆一身素袍亲自出宫迎接,却见蒙夜酆由人从车里抱了下来,车旁放着一辆四轮车,那一瞬间,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后跟升起,明明艳阳高照,他却如坠冰窟。
四轮车被推进了兴庆宫,萧霆摈退左右,盯着蒙夜酆上下左右地瞧,半晌才开口:“可是腿受了伤?我让郑医正过来瞧一瞧。”
蒙夜酆见他故作镇定的模样,竟然笑了,他长得本来就俊美,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这一笑,竟然有一丝弱不惊风的美:“不着急。”
“出了什么事?是席公明伤的你?”
蒙夜酆在醴泉县过了一夜,已经听说了席公明的事情,他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是席公明伤的,是我在逃避追捕中受的伤,后来徐天和李郯把我从梧州救出来,为了甩开追兵,我们选择了从江南西道走,可是在快到朗州之时遇到了埋伏。李郯中箭坠马而亡,徐天为了掩护我离开,引开了追兵,生死未卜。”
听了他的叙述,萧霆一脸阴沉:“江南西道,安戚。你们入江南西道,他没有派人接应?”
“没有。”
萧霆点了点头,转身招来言福:“你去太医院把郑医正请过来,让御膳房准备膳食。”
“是。”
“既然平安回来了,就住在禁中,东宫我已经让户部着手修葺了,择日我会下旨封你为太子。”萧霆语态平和,蒙夜酆受伤是他思虑不周,不该答应他前往岭南,但是此行,蒙夜酆也成长了许多,储君之事宜早不宜迟,特别是这次南诏稍有动乱,四处就不安宁。
“不要!”蒙夜酆断然拒绝:“我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大齐的百姓会拥护我这么个残废储君吗?”
“不可能,我不会让你变成残废的。”萧霆黑着脸,他没有想到后果如此严重:“来人,宣谢宗祛入宫!”
小黄门领命之后匆匆传旨去了,萧霆见蒙夜酆满身风尘:“你先去沐浴更衣,郑医正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估计要等一会。”
“好。我带进来的人安置好了吗?”
萧霆看向言福。
言福恭敬地上前:“已经请三位入了偏殿休息了,上了点心和茶。”
“好,我知道了!”
蒙夜酆沐浴更衣之后,郑医正过来了,撩起他的裤腿时,饶是萧霆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气得七窍生烟,岭南之行真是错中之错。
郑医正用针在他的小腿各个穴位试探,他的腿没有丝毫的反应。
郑医正摇了摇头,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小腿:“已经伤及骨头和经脉,需要截肢,否则坏死的骨头会向上蔓延,如果蔓延至心脏......”
“截肢?”萧霆感觉在听一个笑话,曾经他在战场上大小伤无数不是都活下来了吗?怎么腿受了伤就要截肢了呢:“为什么要截肢?”
郑医正不敢怼他,只能再解释一遍:“小腿骨已经坏死了,如果不截肢就会向上蔓延,到时候大腿骨也会坏死,然后一直蔓延到心脏。”
此时,萧霆才有些慌乱了:“不行,不能截肢。”
此时站在门外的大丫扯了扯云雀的袖子。
云雀立在一旁满头大汗,他以前是老荣行的,干的都是些鸡鸣狗盗的事情,他以为把蒙夜酆送到京都就完事了,没想到被他带到了禁中,直到现在他都两股战战的,之前被小黄门安排在偏殿,上了一桌子的茶水点心果子,他愣是坐得笔直,一口都不敢吃,反倒是耗子和大丫该吃吃该喝喝,一点都不拘谨。
三个人坐了没一会就被小黄门领了出来,说是等陛下召见,云雀一直想着待会要怎么行礼,脑子里空白一片,被大丫一拉,声音因为紧张便有些大:“怎么了?”
大丫也被他的大声音吓了一跳。
萧霆听了郑医正的诊断,心情本来就不好,竟然听到兴庆宫外有喧哗声,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谁在外面,滚进来!”
小黄门也吓了一跳,赶紧领着他们三人入了大殿。
“这是送王爷回来的义士,等着陛下召见。”小黄门趴在地上发抖。
萧霆这才看向三人,耗子行了军礼,单膝盖着地:“龙虎军前锋李浩拜见陛下!”
听到龙虎军三个字,萧霆的手轻轻拢来人起来。龙虎军是当初他带病进攻南诏时带的兵,后来南诏被攻破,那些人兵被弃于南诏,龙虎军名存实亡。
云雀行了叩拜大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反倒是大丫学着小黄门行礼之后,直起身子看向蒙夜酆。
蒙夜酆坐在四轮车上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大丫回以微笑。
只片刻的晃神,萧霆就重新看向跪在面前的三人:“何事在外大声喧哗?”
云雀汗如雨下:“是臣,不,草民,草民......”
“是我。”大丫声音朗朗:“是我扯云雀的衣裳。”
见是一个小孩子,萧霆不自觉地收了身上的威严:“哦,你为什么要扯他的衣裳。”
“我听到你们要让王爷截肢。”大丫从南到北,一路上见的事多了,性子也变得沉稳有度:“我觉得这个白胡子老爷爷医术不行,之前在岭南时,我阿姊没说要给王爷截肢啊,如果我阿姊在的话,肯定不需要截肢。”
郑医正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这个小丫头,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他刚准备出言反击,萧霆却扫了他一眼,他便作鹌鹑状,不敢说话了。
“哦,你阿姊很厉害吗?”萧霆蹲下身看着大丫。
“是啊,我阿姊是神医,王爷当初差点死了,是我阿姊救活的,还有我,我也是阿姊救活的。”大丫笑着说:“不过王爷当初躲在草地里是我发现的,阿姊说如果不是我发现王爷,她也救不了王爷。”
郑医正的气也消了,原来是那个丫头,那的确比自己强。
“那你阿姊现在在哪?”
大丫茫然地摇了摇头。
蒙夜酆在一旁接过话头:“她阿姊陛下也知道,就是孙国医的徒弟,王家女郎。”
萧霆这才恍然大悟:“是她救的你?她去岭南了?不过,你受伤也是为了她,她替你医治是应该的。既然沧澜山庄已顷覆,你与她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这样,朕现在就下旨,召她回京成亲。”
“陛下!”蒙夜酆惊得差点从四轮车上起了身,脸色慌乱:“不,不用了。”
这下,萧霆就不解了:“当初你是为了同她成亲才坚持要去岭南的,现在她大仇得报,你如此扭捏作态又是何意?”
蒙夜酆想说自己现在是个废物,既当不起太子之位,也觅不得意中之人,这一辈子就如朽木慢慢腐烂,但是这满殿的人,他却说不出口了,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萧霆看着他,微眯着眼睛,似乎能看透他的内心:“怎么,你不会以为自己伤了腿就配不上她了吧?荒谬!你是天潢贵胄,莫说只是伤了腿,就是他日......”
萧霆想说皇家子嗣亡故之后多有陪葬,但即使是陪葬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陪的,要经过礼部严格的筛选。现在只是伤了腿,大齐各家的女子就没有蒙夜酆配不上的。
蒙夜酆一张脸涨得通红:“我说不要就不要,我要回王府,送我回去!”
这就是无理取闹的,显然是被自己猜中了心思,萧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现在回王府,回去干什么,等着被杀?当初你入京虽未带一兵一卒,但是带了老媪和仆从,那些人可都是南诏人,自从那些消息传开,你府中那些仆人可是义愤填膺得很呢。君子不立危墙,朕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放你去岭南,你现在竟然还跟朕说要回王府?你就歇了这个心思吧,这几日就先住在偏殿!”
蒙夜酆还要再说什么,萧霆已经一摆手:“送王爷去偏殿好生伺候!”
言福赶紧亲自推着四轮车往偏殿去。
蒙夜酆气得猛锤扶手:“萧霆,你这个暴君,你就是个暴君!”
萧霆充耳不闻,看向郑医正:“我已经召了谢宗祛入宫,鹤拓王的伤势你们先商量着办,不知医正的医术与王家女郎相比,谁更甚一筹?”
“自然是王家女郎。颍州之事一直是太医院的耻辱,幸好醴泉县没有布其后尘,这些都是多亏了王家女郎,臣等自愧不如。”郑医正的评价很中肯。
萧霆点了点头,看向耗子:“既然你是龙虎军的前锋,那以后就留在鹤拓王身边做个亲卫如何?”
耗子鼻子一酸,国公爷说的果然没错,只要把鹤拓王安全送入京,他们就有光明的前程,可是兄弟们一部分死了,另一部分生死未卜,他双手抱拳:“陛下,国公爷还没有踪迹!”
“朕自会安排人寻找他的下落,你退下吧!”
安排完耗子,萧霆让言福给了云雀和大丫赏赐,然后送他们出宫。
不一会谢宗祛就入宫了,说起蒙夜酆的伤势自然提到了要截肢,萧霆是非常不赞成截肢的,一个帝王不良于行,臣民的目光是一回事,更让他担忧的是安危,如此,就算是一个小小的黄门也能伤到他。
“谢大人可知晓孙国医的徒弟,王家女郎?”萧霆当然不想蒙夜酆被截肢,所以对大丫口中的神医十分在意。
听到他提起秦艽,谢宗祛一愣,随即说:“不瞒陛下,王家女郎乃我谢氏完备,臣当得她一身外祖。”
“哦?没想到谢王两家还有如此渊源。”
“当初同居金陵城,乃隔墙之邻。”
“那她的医术如何?”萧霆问得细致。
谢宗祛微微沉吟:“臣一直负责长公主的头疾,却一直不得其法,去年长公主沉溺于白旃檀,臣更是左右为难,后来还是她提醒臣用天山雪莲替换曼陀罗制香,这才治好了长公主的头疾。”
萧霆听完之后微微起身:“既然你们二人都对她的医术称道不已,那就宣她进宫吧。这段时日,你们要尽量缓解鹤拓王的症状,等她进宫。”
“是!”